近日，中日关系由于高市早苗的错误涉台言论迅速恶化，中日韩文化部长会议已宣布延期，三国领导人会议前景不明。韩国《东亚日报》11月20日发文称，“韩国陷入了一场鲸鱼之争”。

实际上，在中日外交风波之外，韩日之间不久前也爆发了一次摩擦：

11月10日，高市早苗在国会会议上就独岛（日方称“竹岛”）问题表态，称无论从历史事实还是国际法角度来看，该岛屿都是日本固有领土，并表示日方将基于这一立场采取相应行动。与此同时，日本政府进一步开放了主张包括独岛在内相关领土主权的“领土主权展览馆”扩建区域。对此，韩国国会议长禹元植回应指出，日本应真诚反省历史，展现负责任的态度。受此影响，原定于11月举行的日本海上自卫队与韩国海军联合搜救训练也被推迟。

在这一轮外交风波中，韩国抱持着怎样的立场？面对在历史与领土问题上频繁发表越界言论的高市早苗，韩国政府可能会采取哪些应对之策？本就脆弱不堪的中日韩合作，未来的走向又将如何？针对以上一系列问题，观察者网特邀韩国世宗研究所中国研究中心主任郑载兴进行深入解读。

【对话/观察者网 郑乐欢】

观察者网：近期，高市早苗的涉台言论导致中日关系迅速恶化。与此同时，韩日两国间也因独岛问题出现了一些摩擦。从韩国的视角出发，您如何看待日方在历史和领土问题上制造摩擦的行径？

郑载兴：首先声明，我今天所谈的仅代表个人分析，并不代表韩国政府或其他专家的立场。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各方的立场不尽相同，中国的立场也有所差异。

就我个人看来，无论是独岛问题，还是韩日之间的慰安妇问题及其他历史争议，韩国其实也未能彻底反思并解决这些问题，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实际上，当前的中日历史问题也好，台湾问题也好，大多源于二战结束后东亚国际秩序及相关历史问题未能得到彻底清算，这导致二战的遗留问题至今仍然持续在东亚发酵。

在韩国，确实有不少人对独岛问题及韩日历史问题、慰安妇问题感到不满。但就目前韩国国内的氛围来看，并没有很多人刻意突出这些问题。原因在于，现在有一种声音认为，历史是历史，合作是合作——如果韩日关系始终停留在过去的历史中，双方将难以实现未来发展。事实上，韩国国内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在中美博弈与国际局势演变中，韩日必须加强合作。如果继续在历史与独岛问题上相互指责，韩日乃至韩美日之间的合作将难以推进。

日本“领土与主权展示馆”（东京都千代田区）14日启用了配备三面屏幕的新设施“Gateway Hall”。该馆介绍日本政府在北方四岛、竹岛（韩国称独岛）及钓鱼岛等问题上的立场。图源：共同社

过去，韩国确实主张应先清算历史问题，再改善韩日关系。但特别是在尹锡悦政府时期，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与中国的崛起，这种思维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因此，韩国目前基本上将历史问题交由历史学者处理，同时继续加强与日本的合作。

韩日之间确实存在众多合作领域，包括民间交流以及政治、外交、经济、文化等广泛层面的往来。这些年来，韩日民间合作的气氛比以往更为活跃，这些都是事实。尽管独岛问题仍有人提及，但整体上韩日双方对此都保持低调，未出现大规模的相互谴责。

就中日问题而言，上世纪90年代末至21世纪初，中韩曾在日本历史问题上达成共识、立场一致。但如今，韩国恐怕很难在这一问题上明确表态或强烈发声。至少从我个人观察来看，近几年整体社会氛围如此，这是比较明显的趋势。

观察者网：李在明政府采取较为务实的外交路线，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当日本在历史、领土等问题上反复挑衅，这种务实合作似乎很难有效推行？据日媒报道，高市早苗很有可能在12月26日参拜靖国神社，这种“开历史倒车”的行为难道不是在蓄意破坏中日、韩日关系吗？

郑载兴：坦白说，当前中日韩之间最大的矛盾或问题在于，三国在历史问题上并未达成共识。虽然我们都学习日本殖民历史等内容，但韩国和中国在现代史教育和视角上存在差异。韩国固然重视历史，但与中国的不同之处在于，韩国尚未彻底清算二战和冷战遗留的问题，这导致中韩在历史和教育议题上仍存在不少矛盾。

中国在二战后对日本军国主义等历史遗留问题进行了较为彻底的清算，中国、俄罗斯、朝鲜三国在这一问题上的立场是明确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很赞同今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八十周年之际，莫斯科、北京和平壤相继举行纪念仪式——这三个国家在二战历史问题上的立场非常清晰。而韩国则不同，二战结束后我们经历了朝鲜战争，实质上是陷入了美苏冷战的格局，二战与冷战在韩国历史中是紧密交织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中韩在某些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我们看待历史的视角存在根本差异。对于高市早苗的言论，中国方面反应强烈，我个人也感到愤怒，但韩国社会整体对此相对低调，媒体也较少提及。大多数人更关心中日韩关系尽快恢复，比如明年1月在日本举行的中日韩领导人会议。韩国媒体几乎没有对日本历史问题或军国主义行径进行深入报道，这反映出尽管中韩口头称日本是侵略国、是军国主义，但韩国社会并未真正将历史问题置于优先位置。

高市早苗发言后，我几乎没有看到韩国媒体详细报道她的危险言论，只有中国、俄罗斯和朝鲜明确谴责日方的错误言论。韩国外交部也未曾就此发表声明。这就是现实——虽然中日韩有意合作，但若在历史问题上缺乏共识，民众认知又存在分歧，合作将难以深入。

11月7日，高市早苗发表涉台言论，将“台湾有事”和日本的“存亡危机”直接挂钩，声称日本可“行使集体自卫权”。

中国当然希望推动合作，但中、韩、日三国的立场并不一致。我始终认为，我们必须重新重视历史问题，但这十分困难——因为该议题高度政治化，加之美国的因素和国际政治背景复杂。客观事实是，日本首相相关发言后，俄罗斯和朝鲜外交部都直接批评了高市早苗，而韩国没有。如果韩国真的如此重视历史，为什么外交部不发声明？韩国只是不断呼吁尽快举行中日韩领导人会议，但如果根本问题不解决，见面又有什么意义？

美国当然乐于见到中日之间、乃至乌克兰等问题上的争吵不断。回顾二战以来的历史，从鸦片战争起的一百年，亚洲经历了毁灭性的倒退，但除了中国、俄罗斯和朝鲜，其他国家对此并未真正重视。

今年9月，我曾撰文建议李在明总统参加北京的阅兵仪式，这是基于对历史的尊重——我们应当共同铭记正义的历史。但很多人批评我，认为我不该主张韩国领导人参加“共产主义国家”的活动——这种观点仍是冷战思维的延续，而我们至今未能摆脱冷战的阴影。

观察者网：原定24日在澳门举行的中日韩三国文化部长会议已宣布延期；对于原本将在日本召开的中日韩领导人会议，中方也已经通过外交渠道向相关国家表示，由于日本首相高市早苗未能妥善应对涉台问题，目前无法举行中日韩领导人会议。这是否再次说明了中日韩关系的脆弱性？

郑载兴：坦率地说，过去我非常重视中日韩关系的发展，但自俄乌战争爆发、国际局势变化以来，近四五年间我已对中日韩三国合作不抱太高期望，原因在于各国的出发点不同。实际上，日韩更多是想借中日韩这个框架来拉拢中国，希望中国不要过于靠近朝鲜或俄罗斯。

中日韩合作本身是可能的，但问题在于：当前合作的出发点是什么？在台湾问题、半岛问题等关键议题上，中日韩本应达成一定共识，但现在看来已十分困难。在这样的基础上，合作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为合作而合作吗？这样的合作又能带来什么实质收益？经济发展固然重要，但它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我并不反对合作，但合作需要有坚实的基础。如果基础如此脆弱，继续推进合作的意义何在？韩国方面往往强调“通过中日韩合作逐步改善关系、解决问题”，可我们已谈了几十年，结果问题反而更加严峻。即便困难重重，若不解决根本问题，未来可能酿成更大隐患——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我认为，中国有必要向韩方表明：我们不反对中日韩合作，但日本必须在历史问题、台湾问题等一系列议题上作出反思和改变。如果日方不改变做法，那么中方难以继续推进三国合作——中国应当明确表达这一基本立场。韩国方面可能更关注尽快恢复经济合作，认为“只要经济恢复就好”，但如果根本问题不解决，未来一旦矛盾激化，又该如何应对？

这已不是短期问题。根本性矛盾长期存在却未被解决，在此情况下继续推动合作，我个人认为缺乏实质意义。人文交流固然重要，但关键是与谁交流、基于何种基础交流。如果缺乏友好互信的基础，盲目推动交流并无益处。

中国与韩、日不同。中国有14亿人口，要在国际社会中树立公正、负责任的大国形象固然面临困难，国内也难免有不同声音，但若不能在此类问题上坚持原则，百年来的历史教训可能重演。从鸦片战争到二战，东亚曾经历长达百年的混乱与战争，这个历史是清晰可见的。百年前的中国积贫积弱、内部腐败，朝鲜王朝末期也是如此，正是因为这样，才使日本军国主义有机可乘。如今局势与百年前有相似之处，我对此深感忧虑；但不同之处在于，今天的中国已经强大，不再脆弱。因此，中国更应发挥积极作用。

归根结底，这仍是历史认知与教育的问题。我认为中日韩之间最大的障碍就在于历史教育、思维方式与看待问题的视角存在巨大差异——而这些问题，绝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

观察者网：就像您前面说的，针对高市早苗涉台的错误言论，中国、俄罗斯、朝鲜都通过外交渠道表达了抗议与反对，韩国并没有直接回应。值得一提的是，此前一直在场外看戏的特朗普，于北京时间24日晚、25日上午分别与中国、日本领导人通话。目前，由于中日关系恶化，东北亚区域的局势变得尤为复杂和微妙，您认为中日间的冲突是否会升级？高市早苗该如何抉择？

郑载兴：对于这个问题，我认为我们必须将其置于整个国际局势的变化中来看待。当前的东亚问题，实际上都与全球大局密不可分。

就我近期对中俄关系及欧亚局势的观察而言，中国必须清醒认识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集团，包括七国集团及日本在内，自工业革命、鸦片战争以来，近两三百年间一直主导着世界秩序。这些国家有一个根本原则：必须牢牢掌握海权，也就是海洋控制权。在此基础上，金融、能源和军事这三大领域，是他们绝不容放弃的核心，也是其霸权根基。

在这一体系下，西方绝不允许欧亚大陆形成一个强大的联合力量——尤其是中国与俄罗斯的紧密联结。一旦欧亚大陆国家团结起来，对依赖海洋霸权的西方国家而言，将是最大的战略威胁——这是西方几百年来的长期战略框架。

那么，俄乌冲突为何爆发？表面上是俄罗斯与乌克兰的战争，实质上却是俄罗斯与整个西方的对抗。无论如何，西方正借乌克兰之手削弱俄罗斯。一旦俄罗斯被击垮，下一步针对中国就会容易得多。因为中俄若联手，凭借俄罗斯的强大军力与核能力，再加上中国的实力，西方将难以对抗。所以他们必须让其中一方先崩溃。

在西方看来，俄罗斯相对较弱，因此他们发动俄乌战争，原本期望颠覆普京政府，扶植亲西方政权，再利用这一力量来遏制中国。但他们没料到，战争并未如愿取胜，反而俄方逐渐占据优势。这让西方国家陷入焦虑——他们的战略意图与现实出现了巨大落差。

此外，俄乌战争催生了新的国际秩序，也就是所谓的“多极化”。金砖国家、全球南方和发展中国家正在中俄的引领下凝聚起来，这也是西方始料未及的。当前，美西方感到自身逐渐丧失主导权，局势对他们越来越不利。

那么，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他们必然会在台湾问题上制造事端。因为如果台海出现军事摩擦或紧张局势，就可能牵制中国的力量，分散中俄在俄乌战场上的协作。对西方而言，这是在东亚开辟“第二战场”的策略，目的是迫使中国两线应对，从而缓解俄乌战场的压力。这正是他们目前试图采取的新手段。

央视新闻11月23日报道

当然，从目前披露的细节来看，特朗普在与高市早苗的通话中的确进行了一些“敲打”。但是在台湾问题上制造刺激、挑起紧张，这背后很难说没有西方长期战略的意图。

二战之前欧洲曾是世界中心，但战后欧洲与亚洲一样几乎成为废墟，美国则顺势成为世界霸权。如今中国在军事与经济领域快速崛起，美国为维持自身霸权，几乎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战争。俄乌冲突已经让欧亚西部陷入战火，中东也持续动荡，接下来可能轮到台海、朝鲜半岛和南海。现在美国正在对委内瑞拉蠢蠢欲动，一旦欧洲与亚洲同时陷入大规模冲突，美国便可趁机掌控委内瑞拉。这一局面与二战前颇有相似：如果亚洲也爆发冲突，欧洲垮掉，俄罗斯、中国、韩日等都陷入瘫痪，那么美国将得以长期维持其霸权地位。

若在台海制造紧张，就能够牵制中国的力量，让中国仅聚焦于周边，无暇他顾——美国乐意看到这种结果。

同时，日本某些势力一直试图重新走向军国主义道路。他们正借中日关系紧张之机，试图突破“无核三原则”、推动修宪，甚至寻求拥核——韩国公开核潜艇计划后，日本随即表示也要发展核潜艇，潘多拉的盒子已经被打开。

为什么日本会出现这种倾向？历史上，日本曾提出“大东亚共荣圈”，自居为东亚最富裕、最强大的国家，将中韩等国视为从属。如今，一些军国主义者的后裔仍怀念那个时代，无法接受曾被他们视为“下属”的国家如今超越日本。这种历史情绪、价值认知与文化心理交织在一起，使问题变得极为复杂。

虽然这次事件很大程度上是高市早苗个人在国会质询中的发言失误，但在我看来，日本尤其是高市早苗这类右翼政治人物，中国必须有坚决应对的决心，必须以严肃的历史视角看待并处理这一问题，不能心存侥幸。

观察者网：11月20日，《东亚日报》的一篇文章中提到说，“韩国陷入了一场鲸鱼之争”，如今中日关系恶化，韩国该如何把握同中日两国的关系？有韩国专家提出，韩中关系与韩日关系在结构上完全不同，韩国不应该卷入大国博弈当中，对此您怎么看？

郑载兴：我希望在日本问题上中韩能够达成一定共识，但就我个人观察，这一难度仍然很大。韩国目前不太可能就台湾问题和历史议题与中国发出共同声音或发表联合声明，而是保持低调、有意回避。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中韩能合作什么？

现在李在明总统表示希望尽快访华，并可能谈及南北关系与中日韩合作，强调不希望东北亚出现紧张局势——但这些更多是口头上的表态。韩国确实不愿看到东北亚走向阵营化，也试图避免这一趋势。

但问题在于：中韩合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必须思考，未来中韩关系的发展应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之上？尤其是在历史和东亚一些根深蒂固的问题尚未得到共识的情况下，如果一味回避，中韩合作将是脆弱的。没有坚实的共识作为支撑，一旦问题再次浮出水面，双边关系可能再度恶化，这对中韩双方有何益处？

在国际政治当中，两国关系好时一切似乎都好，关系差时则处处不顺。即便存在分歧与不同立场，但如果中国所主张的立场是符合正义的、是站在人类历史正确的一边，而韩国方面难以配合的话，中韩关系的意义又在哪里？

当地时间11月24日，韩国总统李在明办公室发表声明称，李在明在G20峰会期间会见了中国领导人，并表示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可以访华。

我们不妨思考一下，所谓“关系好”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生活更好、收入更多吗？如果只着眼于这些，那历史呢？人类共同的价值认知呢？如果我们连这些层面的共识都无法建立，仅仅追求经济利益，那么两国关系的真正基础何在？

如果在根本性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比如在半岛问题上，韩国常指责“中国应负责”，但半岛问题本质上是冷战遗留问题，源于二战后的国际秩序未能彻底清算。我们明知问题存在却选择回避，问题就永远无法解决，关系也将永远脆弱。

隐患持续积累，最终可能导致更大的危机——难道只能通过战争来解决吗？我的意思是，我们要避免战争，但若一味回避根本矛盾，问题只会像癌细胞一样逐渐扩散。起初只是小问题，我们不愿“开刀”，总想着“算了，先发展经济吧”。可等到问题恶化到无法收拾时，就不得不采取极端手段、战争手段，而那时付出的代价就将大得多了。

因此，我认为有必要认真研究并反思这些问题。我当然支持中韩发展友好关系，但友好需要基础。如果基础不牢，关系能持续多久？一两年或许可以，政府也可能在其任内维持平稳，但若每一届都抱着“我任内不出事就行”的态度，中韩关系将永远无法迈入新阶段。

我认为这几十年里，中韩之间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我们回避了太多根本性问题，只强调经济与合作。可一旦出现历史或国际政治方面的复杂问题，关系便立即陷入混乱，暴露出其脆弱本质。对于这只“房间里的大象”，我们需要改变一下思路，不能继续视而不见了。

我个人的看法可能与他人不同，但我真诚希望，中国作为未来十年、二十年必将更具影响力的全球性大国，能够以更负责任的态度看待这些问题——大国有大国的责任，也有文明与历史的担当。这次日本的问题，即便再困难，中国也应当从根本解决的思路出发，坚持推动问题的实质性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