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
□沈婉梅
我的故乡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上。年少时，我觉得故乡狭小、贫穷又落后，父亲又太过严厉。二十岁那年，任性的我终于像小鸟一样欢快地飞出了笼子。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小镇的记忆会慢慢淡去。然而，当我经历了生活的种种磨砺之后，对故乡的思念与日俱增。
今年元旦，我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冬日的朝阳如春天般明媚，出租车载着我沿汉北河蜿蜒前行，绿油油的麦苗像地毯平铺在河两岸，一排排意杨伟岸挺拔，矗立在河滩。通往故乡的一草一木是那样美丽，那样亲切。我从车窗里看到了曾经就读过的初级中学。或许近乡情更怯吧！下车后，我犹豫了片刻，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走到门卫室。保安师傅听说我曾经是这里的学生，热心地带着我四处转。可我记忆中的那些痕迹早已无影无踪。学生们放假了，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教室里空无一人。我悄悄走进最边上的一间教室，找了个座位安安静静坐下。我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此刻，我多想再坐在教室里读书，听老师讲课，和同学们玩耍。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那些铭刻在心中的人，有的身在远方，有的已经永远无法相见。保安师傅是本地人，见我神情低落，笑容满面地问我认不认识谁谁谁？交谈中，他提到的人居然还有好几个是我以前认识的，同时也听闻有几个已经永久离开了。我唏嘘不已，黯然神伤。清风吹过肩，犹似故人在眼前。我仰望天空，想追寻他们的痕迹，却看见一群飞鸟在教学楼的屋顶成群结队向着南方展翅飞翔。高大的白杨树上挂着一个个鸟巢。鸟儿飞走了再回来的时候可以找到家，而我却再也找不到归处。
从校园门前右拐向前走约二十几米，就是年少时我每天经过的集贸市场。我把脚步放得很慢、很轻，左瞅瞅，右瞧瞧，看到年纪大的人就凑过去盯着别人看，但我始终没有找到记忆中熟悉的面孔，别人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问我是不是要买东西，我有点尴尬。岁月无情啊！时间与距离把生于斯、长于斯的我风蚀成了故乡的陌生人。发小秋发哥早已在市场的尽头等候着我，看见他的那一眼，我快步走过去。尽管他的脸上有少许皱纹，头上也飘着白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我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那双宽厚的大手瞬间把温暖传遍我全身。他带着我穿过一条条小巷，一路介绍这原来是谁家的房子，房屋大都破旧不堪，有的甚至倒塌，有的老房子旁边盖了宽敞明亮的新楼房。儿时的发小有的嫁到了别处，有的在其他地方生活，留守在老家的寥寥无几。然后，他又带着我去认领儿时曾经打过玩仗的禾场。每到秋天，金灿灿的稻谷堆成一座座小山，夕阳照耀时，那些小山简直就像童话中的金色城堡，那里曾是我们藏猫猫、玩各种游戏的天堂。夏夜，我们一群小伙伴常常坐在地上一起数星星，常常玩到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才肯回家，为了壮胆，我们会手牵着手，唱着歌儿回家。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再回想那些时光，一丝甜蜜依然在心里荡漾着，当然也夹着一丝淡淡的失落。随后，我们来到了小时候溜过冰的池塘。那时候冬天很冷，下雪后，池塘里会结一层厚厚的冰，我们便常常结伴去溜冰，大家手牵着手在冰面上转动着，欢笑声一浪一浪在空中飘荡。秋发哥小时候不爱学习，非常顽皮，他有时候会突然用脚绊倒某一个女生，当女孩子疼得哇哇大哭时，那些男生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当我说出几段这样的往事时，秋发哥羞涩地笑了。同时，他也给我讲了许多童年趣事。遗憾的是，那个禾场已经被盖了房子，那个池塘也缩小了一半，水也变浅了。
沿着池塘和田野往前走就是通往墓地的小路，穿过一座座墓碑，最后终于找到父母的墓地。我双膝跪地，热泪滚滚流淌。父母亲的面容依然是那样熟悉而亲切。母亲仿佛就站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头，喊我的乳名；父亲骑着自行车，好像马上要送我去几十里外的中学读书。年轻时不懂父母养育的艰辛，不懂得感恩，当我渐渐成熟，明白了生活的不易，想要回报父母时，他们却早已经离开了我，这是人生中无法弥补的痛。
当我在脑海中搜寻原来的乡政府、电影院、小学，希望能重温那些美好时，却发现它们都已经无迹可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楼。时间不只改变了我，也在一年一年地改变小镇的一切。我久久伫立在老宅前，左看右看，发现老房子已经拆了，全都改建成了新房。尽管如此，我还是舍不得离开，痴痴地站在那里。我多想再听母亲喊我一声乳名，多想再听父亲严厉的教诲，多想再和哥哥姐姐们来一场夺书的战斗……然而，那些温馨的时刻无法重来，那些光阴真的是梦啊！
秋发哥见我有点伤感，掏出手机到处联系老家的发小们。等聚在一起吃晚饭时，我见到了权发叔和其他几个发小。大家围炉烤火，谈笑风生。权发叔是我的邻居，我上小学时他是班长，因为长得高大的缘故，他总是很照顾我，每天上学和放学都是他带着我和妹妹一起，因为有了他的保护，我们才不害怕，也从来没有男生敢欺负我们。尽管光阴流转，岁月残酷，但秋发哥、权发叔还是那样真诚，这或许就是岁月馈赠给我们的最好礼物。当我提出想吃一盘家乡的野油菜时，他们立刻就骑车去田野里采摘，那份热情真让我感动。其实，我贪恋的不是那盘野油菜，我心心念念的是带着故乡泥土的那种特有的原汁原味，那种饱含着乡情的清甜和馨香的滋味，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品尝不到的。
离开故乡时，已经是夜幕时分了。一弯淡淡的月挂在天上，无数星辰闪烁着，像一盏盏灯火静静地笼罩着这片土地。一个人或许只有离开故乡，才能懂得故乡，最终认领故乡，从故乡汲取养分和力量。故乡虽远在时间之外，却近在心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