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大学李嘉诚医学院生物医学学院教授金冬雁告诉水瓶纪元,基孔肯雅热并非严重的传染病,且病例多为轻症,公众及公共卫生部门无需对其感到恐慌。“现在采取的方法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个,不惜一切代价灭蚊。”金冬雁称,这种“战争式”的消杀方式并不合理。“和(新冠)‘清零’是一个思路,会导致动物、人都生病。”
9月下旬,由蚊媒传播的基孔肯雅热在江门杀了个“回马枪“。从9月14日至20日,短短7天内,广东全省新增2426例基孔肯雅热本地个案,其中,2238例在江门,占比92.25%。9月20日,江门市人民政府决定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正式对蚊子“宣战”。
“我们的敌人是白伊蚊”,江门市委书记陈岸明在9月25日的市委常委会扩大会议中上称,要把加大灭蚊作为当前最重要的“政治任务”。“要不惜一切代价”用3-4天灭成蚊、杀虫卵。
江门某镇基层公务员崔宁感受到了这场战争的来势汹汹。从III级响应启动那天起,“防蚊”工作变成政府办公室的头等大事:重复地清理积水、入户宣传、高频次消杀,后来演变为清理绿植、擅闯民宅、伪造数据......防疫动作在政治指令中逐渐变形。崔宁觉得,防疫变成了一场”必须打赢”的战役,而蚊子就是敌人。
10月25日,一个多月紧迫的防蚊战争后,江门市召开基孔肯雅热疫情防控第四场新闻发布会,宣布终止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不过,崔宁的工作还在继续,她推测,与蚊子的较量或许将在11月前彻底画上句号。一是随着天气转冷,蚊虫存活率降低;二是在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下称“十五运会”)召开后,对疫情防控的指令会慢慢松懈、淡化,直至消失。
被“剿灭”的绿植
9月29日中午,江门市民孙兰正在上班,突然接到自称“环境整治组工作人员”的电话,对方告知她,工作组已在她家,准备清理天台上的花盆。孙兰家是一栋二层自建房,从一楼大门进入后,有台阶直通楼顶露台,露台上是她多年栽培的数百盆花。那天,孙兰家中有七、八十岁的父母,她猜测,对方可能自行入户,从一楼大门直奔露台。
通知来得突然,没给孙兰任何反对的机会。孙兰回忆,这之前村委会入户检查,只提醒注意积水、按时“清盆倒罐”,从未提过“清空”。她一边在电话里央求工作人员给她半小时,等她回家后自行处理,一边往家赶。但电话里的人没有理会她的哀求,只说没人在家时,他们会自行入户清理。孙兰告诉对方,未经本人同意,不能处置她的花,“这都是我花钱买回来的,至少要让我自己处理。”电话那头没有回应,随后,孙兰听到有人指挥搬花的声音。

经“环境整治组”自行入户清理植物后,孙兰家的花园露台变得空空如也。(图_受访者供图)
孙兰赶回家时,她露台上的花已被清理了大半,原本种满蓝花藤、三角梅的露台空空荡荡,只剩下裸露的铁架,还有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的工作人员在清理残余。清理露台的人孙兰不认识,看起来不像村委会的人。她告诉水瓶纪元,看到那幅场景,她一时说不出话,“只觉得嗓子发紧,想哭,头脑一片空白。”
孙兰被销毁的绿植成本上万,但更让她心痛的,是曾付出的时间与精力。数百盆花是她五年的心血,她喜欢植物,在逛花市时看到喜欢的花会买回家精心培育,闲来无事时,她享受着晒着太阳、坐在露台赏花的时光,“现代人生活工作压力如此大,没点爱好真的很难支撑下去,我养的不是花,是治愈心灵的良药。”
花园被毁,孙兰无计可施,她本想去村委会讨要说法,但被父母拦住,劝她不要生事,免得惹麻烦。难过只能被她自己吞下。现在,事情过去快一个多月了,她依旧不敢上露台,“怕会哭出来”,她也不敢再养花,想看花时就去花市逛逛,“不知明年如何,不知道何时还能再种花?”

孙兰在天台上精心布置的花园。(图_受访者供图)
露台被清理时,孙兰家所在的区域并无病例。工作组也未能给出信服的说法。唯一的原因,似乎就是她的露台上有太多花,太“显眼”了。 “对方只说要执行灭蚊工作,而我家的露台在路边太显眼,所以要强行(将绿植)搬除。”
孙兰的遭遇并非孤例。还有社区工作人员甚至不经居民同意就闯入私宅,对绿植进行“剿杀”。据《浪潮新闻》报道,10月16日白天,江门市居民胡先生在家中睡觉时,“灭蚊”工作人员未经同意闯入他家拿走了多盆绿植。“睡醒后发现阳台上的好几盆绿植都不见了,剩下几盆被胡乱丢在地上。”胡先生说,他后来调取监控,才发现工作人员上门拿走了3盆绿植。
胡先生说,他的绿植大多是土培,个别水培植物也定期换水,“他们有什么权利擅自拿走?”接受媒体采访后,10月18日,胡先生的妻子发布视频称,“警方和社区连夜上门沟通”,之后工作人员当面为私自入户清理绿植的行为向其道歉。
居住在江门市蓬江区的刘薇告诉水瓶纪元,为了躲避入户检查,她全家已经临时从江门搬到广州的住所。她回忆说,此前住在江门时,社区工作人员的频繁入户和“粗暴”态度让她不堪其扰。她每天要应付社区人员多次敲门向她发放灭蚊片、清积水,或许是未做好分工,常出现“一个人刚离开,一分钟后又有其他人登门”的情况,且敲门声越来越大,态度越来越急躁,“一打开门不说话就进来巡视,急吼吼地让倒掉积水。”
据刘薇回忆,一次,她正用水盆洗菜,社区人员看见后,认为洗菜水也是积水,催促她立刻倒掉。还有一次,社区人员一进门就要求她点灭蚊片,并要求她和家人立刻离开家中,待灭蚊片熄灭后再回来,“这种态度和骚扰没什么区别。”
另一位蓬江区居民李林告诉水瓶纪元,为防孳生蚊虫,她家中的绿植也被集中清理,小区绿化带与树木也被大幅修剪、砍除。部分住户不愿配合入户,学校便要求老师以家访名义核查是否仍有积水、绿植。
“很多措施不合理,但有人为了政绩去做这些”,李林说。
“防蚊爱国卫生运动”
“防蚊爱国卫生运动”——这是官方宣传口径中对抗击基孔肯雅热行动的定义。
“爱国卫生运动”的说法起源于50年代初朝鲜战争时期,是中美冷战的产物。当时中方宣称美军在朝鲜战场及中国东北地区实施“细菌战”,向境内空投带病菌的苍蝇、跳蚤等媒介昆虫,号召全国开展大规模灭蚊、灭蝇、灭鼠、灭蚤、防疫消杀等群众性行动。自那之后,“爱国卫生运动”逐步制度化:各级政府陆续设立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负责统筹环境卫生整治、“除四害”、清污水、垃圾治理、农村改厕、健康宣教等,其特点是:卫生工作与群众相结合,政府领导,群众广泛参与。
“爱国卫生运动”这一词汇的产生背景,即把卫生问题与国家安全、国民体质和生产力问题相关联起来,并把卫生从“专业技术问题”上升为“爱国行为”。

20世纪60年代的疟疾预防主题宣传画,鼓励群众响应爱国卫生运动的号召,积极治理蚊虫孳生环境、改善居家防蚊设施。(图_网络)
而针对基孔肯雅热,清孳生地、清积水、灭成蚊、入户宣传是本次爱国卫生运动的重点。
基孔肯雅热是一种经埃及伊蚊和白纹伊蚊叮咬传播的病毒,人被带有病毒的蚊子叮咬后,起初会有一阵无症状的潜伏期,而后人体会突然发热,并伴有剧烈的关节痛。根据世界卫生组织最新数据,现在亚洲、非洲、欧洲和美洲110多个国家已发现此类病毒。
今年7月中旬起,广东佛山首先出现基孔肯雅热本地疫情,感染人数呈上升趋势。至7月24日,佛山市5个区已累计报告基孔肯雅热确诊病例超过4000例,5天后的7月29日,佛山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III级响应。
根据《国家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预案》,中国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分为特别重大(Ⅰ级)、重大(Ⅱ级)、较大(Ⅲ级)和一般(Ⅳ级)四级。III级意味着较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按规定需要由省专家组织研判,市人民政府向各有关单位发布启动相关应急程序的命令。
佛山的抗疫持续了一个月。根据其政府新闻发布会,截至8月25日,佛山全市每日新增报告病例连续9天维持在50例以下,疫情进入低水平散发状态,佛山决定终止佛山市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疫情防控策略将由应急处置转为常态化防控。

基孔肯雅热本地疫情期间,广东佛山的防疫灭蚊宣传。
(图_卷卷/摄 via theinitium)
一波未平,9月下旬,基孔肯雅热又在江门爆发。江门市某镇基层工作人员崔宁清楚地记得,早在七月末,广东各地市打响防蚊“战役”的时候,江门也相应展开“常态化爱国卫生运动”,但情况远不及8月的佛山“热火朝天”——基层工作人员不需加班,一周入户宣传、消杀、清积水一到两次即可。
情况在9月20日发生变化。据9月21日广东省疾病预防控制局(下称“广东疾控”)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的通报,2025年9月14—20日,全省新增2426例基孔肯雅热本地个案,未报告重症和死亡个案。其中,2238例分布在江门,占比92.25%。9月20日,江门市人民政府决定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市级政府领导和指挥辖区内应急处置工作。
崔宁深切地感受到这场“战役”的来势汹汹。从III级响应启动那天起,防蚊工作变成了镇政府办公室的头等大事。
首先是消杀频率,从一周两次变为每天两次,每日早晚,消杀队需背着不同型号的喷药器喷洒灭蚊药,乡道、公园、垃圾中转站,沿街各处都要喷一遍。其次是清理积水。崔宁所在的镇下辖十几个村,而镇政府工作人员要下沉到一线,和社区、村委会一起清查路面、公园、菜地田洼中,寻找、清理一切可能存在积水的角落。
还有入户检查,基层人员需要到村民家中派发防疫宣传单和防蚊药品,同时检查家中积水,“翻盆倒罐”,喂鸡的碗、喂狗的碗、水培植物中的积水要及时倒掉,防止蚊虫孳生。
这些动作符合广东疾控早前倡导的“1130”行动——上下班1分钟清积水、每周1次大扫除、每天3分钟排查孳生地。只不过,这是政府部门对市民的倡导。从字面上来说, “爱国卫生运动”需要市民积极配合,以群众为主体。但实际上,实施者基本都是政府管理的基层工作人员,缺乏普通市民的支持,这场“爱国卫生运动”就变成了自上而下的对蚊虫的治理。
另一名参与灭蚊的镇街工作人员小莫告诉水瓶纪元,他的生活被“消杀”和“清理”填满。早上六点半灭蚊,八点半清垃圾直到中午,午休两小时,再接着搬东西、清杂物垃圾。晚饭后,还得入户宣传、发灭蚊片、开党员大会,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多。
对基层公务员来说,灭蚊工作没有尽头,有时一场雨过后,清积水的工作就要重新开始。八九月的广东频有台风降水,于是清积水、降雨、再清积水、再降雨,周而复始。“下一场雨,就能把一周的工作成果都毁掉”,江门某社区工作人员林贵说。

正在清理植物和废弃杂物的江门市蓬江区社区工作人员。
(图_“网信江门”公众号)
除积水外,垃圾、落叶也要清理。林贵的领导告诉他们,一个瓶盖能孳生60只蚊子,一片树叶能生100只蚊子。因此,领导要求他们清理一切目之所及的垃圾,包揽原本属于环卫工人的工作。
但基层公务员认为,他们是在为市民“兜底”。“倒积水、清理垃圾这些,本应是村民去落实主体责任,但他们不做,只能由政府工作人员兜底”,崔宁说。
灭蚊的重复性工作消耗人力,也“烧钱”。崔宁说,一个灭蚊喷雾器要两千多,一个镇十几个村,光设备就要花费两三万元。其次还有药水、灭蚊片、驱蚊水等消耗品,以及消杀喷药的人力开支,再算上印刷横幅、宣传单等。崔宁粗略估算过,自基孔肯雅热爆发以来,她所在镇至少已为此花销20来万,而据“江门发布”,截至9月26日,全市已组建消杀队伍超1.4万人,配备喷雾器2.2万余台。

在江门市下属辖区开平市,工作人员正准备使用无人机喷洒药物进行消杀。(图_“网信江门”公众号)
而崔宁所在村镇发现病例后,灭蚊的财力成本在翻倍增长。挖掘机、推土机、吊机等机械成本,药剂和各类耗材成本,人员伙食和劳务费。短短几天里花出去的,粗算已近30万元。
高昂的灭蚊成本成为地方财政额外的负担。而与之相对的是,承担巨大工作量的基层公务员工资却在降低。崔宁说,她已连续工作近一个月,每天只休息五六个小时,但近两个月,区镇财政状况不佳,她和同事们的工资遭“腰斩”,每月工资只有不到5000元。
对蚊子“发起总攻”
在江门市政府的政务号文章里,可以窥见这场“防蚊战役”的严峻与急迫。
9月25日,超强台风”桦加沙“过后,“江门发布”号召江门市民对蚊子“发起总攻”,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一场“大规模的集中灭蚊攻坚行动”,要求江门市民在室内点灭蚊片、倒积水,同时在室外开展消杀。9月26日,“总攻”要求,市民在当晚10点半到11点在楼道、阳台统一用灭蚊片消杀。
同日,江门市委书记陈岸明在市委常委会扩大会议中称,要把加大灭蚊作为当前最重要的政治任务,“我们的敌人是白伊蚊”,要不惜一切代价,用3-4天时间灭成蚊、杀虫卵。他要求,市各级领导干部,尤其是镇(街)村(居)干部要迅速解放思想、因地制宜、放开手脚,“不管用什么办法,能灭杀毒蚊的就是好办法。”

9月26日,江门市委书记陈岸明在市委常委会扩大会议中称,要不惜一切代价,用3-4天时间灭成蚊、杀虫卵。(图_“江门发布”公众号)
村、镇、社区是抗击“敌人”的最前线,也是承担消杀、灭蚊工作最多的单位。水瓶纪元了解到,近一个月以来,在江门的村落里,每天有专人背着灭蚊喷雾器沿街消杀,镇政府也要派人入户宣传、发灭蚊片、清积水垃圾。
崔宁告诉水瓶纪元,发起“总攻”后,“每天至少有一半人都要下到基层。”
崔宁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市领导给基层工作人员召开视频会议时提到,“希望人去包围蚊子”,随后话锋一转,“但现在我们被蚊子包围了”。
在会议中,崔宁觉得,防疫变成了一场”必须打赢”的战役,而蚊子就是敌人,不论是传播病毒的白伊蚊还是普通蚊子,通通都要消灭。
9月28日,耗费巨大人力、财力成本的防蚊运动在江门似乎取得了初步成效:江门市召开了基孔肯雅热疫情防控第二场发布会。称疫情快速上升势头已得到初步遏制,每日新增报告病例数从9月20日的574例降至9月27日的455例。
崔宁在实际工作中感受到,这场耗费极大成本的防蚊运动付出与回报难成比例。在江门市第二场疫情防控发布会后,她感叹:“7天才降了100多例,代价太大了,这七天你无法想象江门人做到了什么程度,太累太累了。”
“战斗”迎来了曙光。10月5日至10月11日,江门市新增病例为1255例,与前一周2480例相比下降近一半。至10月14日,江门市新增病例为140例。虽然病例在持续下降,但香港卫生防护中心报告指出,江门疫情“呈波动下降趋势,但仍在较高水平”,并强调近周病例均为轻症、无重症和死亡。
尽管防蚊行动全方位、紧锣密鼓地推进着,但这套防御机制难以百分之百根除基孔肯雅热的传播。10月,崔宁所在村镇还是出现了病例。确诊者是一名老人,因发热、出皮疹症状去医院检查,后被确诊为基孔肯雅热,随即被收进医院隔离。
出现病例时,广东各地将启用一套“限时作战节奏”,即发现疫点后,按 “1—3—3—5 ”天完成既定目标,以“发现一起、扑灭一起”。
具体来说,就是要在一天内完成风险区域划定并立即启动消杀、清积水等灭蚊处置措施;三天内完成对核心区的入户调查与处置,排查潜在病例,同时还要全覆盖成蚊灭杀;五天内要把蚊媒密度/布雷图指数(BI)降至安全水平以下(小于5)。
崔宁和同事们的压力再度升级。以病例居住地为中心,200米范围内划定为核心区,基层工作者被分为消杀组、入户组、环境整治组等多个工作组,每组各司其职,完成入户、灭蚊、清理垃圾杂物等工作。
其中,环境整治组人数最多,足足有百人,人员多由日结的临时工组成,负责在病例住址附近50米范围内清理植物、整治拆除无人居住的闲置房。

在江门市蓬江区里村社区的旧村片区,党员干部、志愿者与村民在一栋旧楼屋顶上清除杂物。(图_南方+)
每天,上百人在村中清理村民种植的菜地,为此村中时有矛盾争执。有人被划在“清理区”内,所种绿植被悉数拔光,因此觉得不公平,来找工作组理论,崔宁只好解释“这是工作要求”,并告知他们,如果想要赔偿可以去找村委会。但崔宁自己也清楚,后续赔偿极大可能不了了之。
崔宁说,附近出现病例时,50米之内住户种植的植物要被砍伐清除,但各区镇执行标准不一,有些地方会“自行加码”,实行“三光政策”:垃圾杂物清光、积水清光、绿植清光,一切可能孳生蚊虫的载体都要清理干净。
为了灭蚊,村内一些闲置老旧房屋也被人为拆除,吊车、钩机在乡道上作业,“为了不让蚊子在其中孽生”。一些无人居住的闲置房门窗处还加装了窗纱,防止蚊虫飞入或溢出。
在繁重、忙碌的防疫运动中,崔宁却觉得自己离“疾病”越来越远。身为最直接的政策执行者,她不清楚基孔肯雅热的传播风险、危重症率及治疗手段,“只知道哪个区出现了多少病例,至于病例的具体状况、有多少人有后遗症,不会有人通报,所以我不知道(这个病)到底严不严重。”崔宁说,“这是人和蚊的战争,而不是人和疾病的战争。”
表格里的“战果”
对基层工作者来说,下沉到村镇、社区,参与清理积水是灭蚊工作中的“硬指标”,也是必须要汇报的工作成果:每天两次,上下午各一次——这能反映基层公务员的灭蚊成效,是“关键统计数据”。
自III级响应启动以来,每天下午2点半,崔宁的下午值班就已开始好一阵了。她盯着屏幕上基孔肯雅热防治的汇报表格,在当日“清理积水数”一栏编出合适的数字。“先问一下其他镇报多少,然后自己镇的数在全市里面处于中等水平就行,别太多或太少。”崔宁说,下午3点前,这份数据要沿着镇—区—市的链条准时发送。
但实际上,每天清积水的行动在下午2点半才刚刚开工。
“只能靠编,不编根本报不了”,崔宁说。即使不是因为上报时间不合理,积水清理的“战斗成果”也是无法准确统计的。积水的区域太大——从路边水洼到村民家里的一只碗,难以计数。
自9月20日以来,崔宁和同事们没有休息过,她的工作时间从早上7点持续到凌晨,表格、汇总、上报,循环往复,连假期也无法休息。而编造数据是系统里一个公开的秘密,“你在统计时,其他人还在工作,领导也知道这个数据是编的。大家都在编。”
在行政系统里,表格也是“战场”,向上汇报的内容也在不断内卷。崔宁说,为“掌握每个村组的灭蚊进度”,市里曾要求村组绘制“作战图”:标出村中水渠、垃圾收运点、闲置房等可能的蚊虫孳生地,再按村落地势规划“最省时省力”的消杀线路。
崔宁觉得荒谬,“从村头进、村尾出,哪有什么线路?”但领导催促说“现在在打仗”,号召大家积极行动。图纸一张张上报,详尽者被点名表扬,其他镇村随即模仿,于是“作战图”不断内卷——从手绘到航拍,标注越来越密:连“坑洼”和空地上的“水桶位置”也被圈出。“什么航拍图能看到水桶?简直是‘无中生水桶’”,崔宁说。
当行政手段压过科学精神,公务员们与蚊子的“战斗”不断在纸面上取得胜利。
据“江门发布”,国庆假期期间,“无蚊景区”“无蚊校园”成为行政单位致力于打造的目标。据10月2日的一篇推文显示,江门部分古镇、景区严格执行“一日双消杀”,由景区环卫队和绿化队组建约50人的专业蚊虫消杀队对景区进行无死角消杀,全力打造“无蚊景区”。

江门市景区赤坎华侨古镇严格执行“一日双消杀”制度,有专业人员每天早上7点半和晚上10点对景区进行无死角的全域消杀。(图_开平市人民政府)
但崔宁对此存有怀疑,“无蚊景区”怎样落实?这种要求没有明确标准,且蚊子的数量也无法精确统计,“谁能保证没有蚊子呢?一些村镇山林很多,蚊子是不可能灭得尽的。”
而为达到“无蚊”目标,基层人员在实际操作中不得不篡改指标测量方法,甚至虚报数据,比如布雷图指数(BI)。这是一项用来测量蚊媒密度、衡量基孔肯雅热传播风险的指标。其测算要求是调查每100户住户中,发现有伊蚊幼虫/蛹的积水容器的数量。
疾控中心要求,在疫情分区监测中,一般要求疫情发生1–2天内完成一次“全覆盖调查与处置”,之后每2–3天再查,直至布雷图指数小于5。
但实操检测中,有的一线基层工作者并不区分蚊种,也不进行专业鉴定,只要肉眼观测到蚊虫幼卵活动即认定为阳性积水。每天上报数据时,不论实际多少,一律将布雷图指数修改为5以下。“现在是不管好蚊坏蚊都要杀,数据也往小了报,都是编的,没有科学测算”,崔宁说。
“灭蚊”成为政府头等大事,任何事情只要和灭蚊相关,就能迅速凝聚政府资源。崔宁说,为更好推进“灭蚊”工作,市里专门建了“疫情防控专项工单”:只要有人在12345投诉与灭蚊相关的问题,相关部门必须在24小时内办结。
于是,投诉内容变得五花八门——哪家住户把杂物堆在楼梯口,哪条巷子的水沟没清,哪条村没清杂草。很多诉求属于环境管理,本应由村或社区自行处理,但在“防蚊防疫”的名义下,这些工单直接压到基层政府身上。为了在时限内“结单”,基层人员要亲自上门清杂物、割杂草,“成为免费的劳动力”。“只要挂上‘灭蚊’的名义,都要无条件地完成”,崔宁说。
纪委督军
清理绿植行动开启后,崔宁办公室内也不许再摆放绿植,理由是防止“灯下黑”——外面抓得很细,系统内部却不自律。于是内外同标准,办公室的无论水培还是土培花草一起被清除,植物和泥被倒掉,只留下一个个空盆。
“灯下黑”这个说法不知从何而来,但崔宁猜测是从市里开始流行,按惯例,多半是上面的口径先定,下面才有了统一的做法与话术。
相较于居民,政府人员的灭蚊工作要时刻接受上级的监督,比如上级纪委会下沉抽查积水是否清理干净,以检验基层政府是否“防疫不力”或“阳奉阴违”。
在巡查中,纪委抽查程序一般固定:看到积水,拍照取证再下达整改清单,清单再返回基层,镇里的领导倍感压力,于是赶快通知下属重新清理。
“很难想象,纪委除了要抓贪官,还要管灭蚊子”,崔宁说。但总体而言,崔宁和同事们并没有被抓到“大问题”。她说,这套监督逻辑并不难懂:上级纪委归同级政府管理,若把下级“一棒子打死”,等于证明自己的灭蚊工作失职。于是形成一场可理解又难以描述的博弈关系:错要找,但不能致命,要证明基层在干,但又“干得不全面”,纠一些小错,双方都能交差。不只是纪委,崔宁感受到,所有部门都像齿轮一样啮合、运作,推动着灭蚊运动轰轰烈烈地前进。
“江门发布”10月3日的推文显示,自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以来,江门市落实属地、部门、单位、个人“四方责任”,开展病媒生物防治专项监督执法行动,依据法律法规对落实防控措施不力的单位和个人进行处罚。9月21日至10月2日期间,江门市共立案处罚197宗。其中,公共场所(含商铺、酒店、商场等)被处罚96宗,占比48.73%,成为最主要的违法主体。

2025年9月,江门市下属辖区开平市,多部门联合开展了基孔肯雅热防控专项监督检查行动。图为专项执法检查组在督促商户倾倒积水。(图_开平广播电视台)
而公共场所被处罚的原因几乎都因为清理积水不力。据前述推文,在197宗处罚中,未落实防控措施(不配合清理积水等)达104宗,积水孳生蚊幼虫88宗,这两类问题合计占比高达97.5%。
崔宁说,一些公园、市场等公共场所因积水和卫生死角问题被责令关停整改,待验收合格后再重新开放。她对行政处罚的逻辑感到困惑,处罚并非无据可依,但同一套标准下,从前能正常营业的场所如今突然被处罚。她认为,是执法尺度随着上级命令的变化而收紧,“可能(因为)上级命令压下来,假如市长发话说执法力度不够大,只要他一句话,那所有执法部门都要动起来。”
“这次防蚊工作上级领导不满意、基层工作人员不满意、群众也不满意,没有人受益。”崔宁说。有时指令一层层下来,基层只能照做,没有任何讨论腾挪的空间。
她举例说,区、市、省督导组曾先后下沉至村镇检查灭蚊工作,但不同检查组的专家意见对消杀频率的意见并不统一。有专家主张“分时段、分场景、按不同灭蚊器类型匹配作业”,也有专家认为可“全天候补喷”。在标准不一的情况下,作为基层执行者,只能采取遵循所有上级指令的办法,“定时定点地喷,全天有空时也出去喷一喷,两边意见都要听,都要做。”
何以至此?
在崔宁看来,同为公共卫生事件,与此前防控新冠疫情相比,基孔肯雅热的防控难度更高,基层工作者所面临的压力更大,又或者说,用“新冠清零”的逻辑来防蚊灭蚊的办法行不通。
崔宁认为,新冠疫情的传播链条为“人传人”,若想达到“社会面清零”,只需控制人员流动就能保证病例不扩散外溢。但基孔肯雅热作为一种蚊媒病,若想控制病例增长,需要减少白纹伊蚊的密度,“但蚊子是控制不住的,你不知道哪个蚊子咬了人,再携带病毒到处飞。且蚊子的繁衍能力很强,不能像人一样被控制住。”
但对上级决策者来说,达到“社会面清零”的目标紧迫且必要。崔宁推测,“必要性”的原因是即将在粤召开的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或许是想保持十五运会前一种稳定的氛围,在大型赛事前消灭聚集性疫情。”
据悉,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将于2025年11月9日至21日,由广东省、香港特别行政区和澳门特别行政区联合主办。而江门也属于十五运会赛区之一,将在蓬江区、台山市、恩平市等5个场馆举办8个比赛项目。

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将于2025年11月9日至21日在粤港澳多城同步举行。(图_网络)
据“江门发布”,江门市委书记陈岸明在10月15日基孔肯雅热疫情防控工作视频调度会上强调,要提前实现动态清零目标,确保十五运会的顺利举办。
然而,以基孔肯雅热疫情本身的传播性和重症率而言,如此规模的防疫是否有必要?又是否能达到政策所预期的效果?
据广东省疾控中心科普,基孔肯雅热临床症状表现为发热、皮疹、关节和肌肉疼痛;多数患者症状较轻,病程约1-2周后可自行恢复,致死率极低(通常低于0.1%),目前国内无重症或死亡病例。
有感染者在社交平台上自述自己感染的经历,主要症状以关节疼痛、发热和皮疹为主,但具体病况因人而异,有人自称关节疼痛到无法忍受,甚至无法下床,也有人仅肌肉酸痛,手指关节疼痛。此外,有部分病例自述存在如关节持续疼痛等后遗症,但具体比例不详,更常见的是在数日后即痊愈。据世界卫生组织(WHO)介绍,大多数患者能从感染中完全康复。
香港大学李嘉诚医学院生物医学学院教授金冬雁告诉水瓶纪元,基孔肯雅热并非严重的传染病,且病例多为轻症,公众及公共卫生部门无需对其感到恐慌。相较之下,可能引起病毒性出血热的登革热的危害还更严重。
如今的防疫举措在金冬雁看来是“浪费资源”。他指出,基孔肯雅热的传播为蚊媒,防疫的重点应该是针对携带病毒的白纹伊蚊进行消杀,例如效仿此前香港防治登革热的方法,在各地设置捕蚊网,检测白纹伊蚊数量,再有针对性地消杀。他也认为,防疫中的科研工作被长久地忽视了,“做得好的话是可以在蚊子里找病毒、做防疫的”,他补充,“但这么多年没有人做,所以这一点(现在)做不到了。”
在金冬雁看来,白纹伊蚊主要在农村、室外环境中生存。防治基孔肯雅热的重点在于这些场景,而非在居家环境中进行消杀。“等到冬天蚊子死掉了,这个病自然就都没有了。”
“现在采取的方法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个,不惜一切代价灭蚊。”金冬雁称,这种“战争式”的消杀方式并不合理。“和(新冠)‘清零’是一个思路,会导致动物、人都生病。”
政府激进的灭蚊行动,同样可能损害居民和伴侣动物的健康。据《佛山新闻》报道,消杀主要使用含菊酯类成分的杀虫剂,但具体药剂名称并未公开统一说明。这引出新的风险点:菊酯类(包括拟除虫菊酯)通常被认为对哺乳动物相对安全,但对鱼类具有高度毒性;常用的拟除虫菊酯杀虫剂氯菊酯(permethrin)对猫尤其危险,原因是猫的肝脏缺乏足够的葡糖苷酸代谢能力,小型犬也可能受影响。在高浓度暴露下,人类同样可能出现不适,如恶心、呕吐、腹泻和头痛。
在广东多地,入户排查、喷药消杀、清理绿植的灭蚊行动仍在持续,流浪动物首当其冲受到影响。10月17日,一名深圳的宠物博主告诉水瓶纪元,深圳荔枝公园一只不到两个月的流浪猫疑似因灭蚊药中毒,出现全身抽搐、无法自行进食饮水等症状,被爱猫人士送医抢救。该博主称,公园每天早晚各喷一次药,灌木丛里的流浪猫可能因此接触了菊酯类药剂。他向12345热线投诉,得到的回复是“按疾控中心要求执行”。
该博主在社交媒体质疑:“大面积无差别喷洒(灭蚊药),公园到处弥漫有毒浓烟久久不散,消杀蚊虫难道可以毒死一切动物?”10月20日,该博主称,小猫因抢救无效去世。

疑似因灭蚊药中毒,抢救无效去世的小猫。
(图_社交媒体截图)
或许是因为过度防疫引发了争议和舆情,10月19日,崔宁接到了上级部门下发的《关于防止和纠正疫情防控负面行为的提醒函》(下称《提醒函》),《提醒函》称:“为着力纠正措施不当、过度防疫等问题,进一步推动全市疫情防控更加科学精准、更加规范有序,切实提高疫情防控工作质效,现提出防止和纠正疫情防控工作负面行为的工作要求。”并提出了22条“禁止行为”,包括“不得非法进入居民家中、车房等私人领域”、“不得非法处置他人财产,包括个人种养的绿植、盛水容器和其他物品”、“不得无权限或超越权限实施行政处罚行为”等。
尽管“激进”的灭蚊行动因此短时间内出现了转向,但崔宁觉得滑稽,“证明这22条之前都做过,才会有这些禁令。”崔宁留意到,系统内部并未通报或处罚此前的任何防疫不当行为。
一切“不当”和“过度”将在短时间内“改正”、抹去。崔宁推测,这场对防蚊战役或许将在11月前彻底画上句号。一是随着天气转冷,蚊虫存活率降低;二是在十五运会召开后,官方对疫情防控的指令会慢慢松懈、淡化,直至消失。
防蚊的爱国卫生运动总会圆满收官。崔宁说,所有人力、财力的付出,最终都会凝结成宣传话语中“胜利”的字眼。
10月25日,一个多月紧迫的防蚊战争后,江门市召开基孔肯雅热疫情防控第四场新闻发布会,宣布终止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Ⅲ级响应。“江门发布”称,每日新增病例连续5天在50例以下,蚊媒密度达标率连续15天在99%以上,“江门已成功实现疫情低水平散发的阶段性目标。”而崔宁的工作还在继续,“这周依然没有休息,还是天天在搞爱国卫生运动。”
(孙兰、刘薇、李林、崔宁、小莫、林贵均为化名。撰稿人霞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