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佘宗明

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曾说过：「偏执风格是我们公共生活中反复出现的古老现象，常与充满怀疑和不满的运动紧密相连。」

身为《美国政治中的偏执风格》《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的作者，理查德·霍夫施塔特对煽动行为颇有研究。在他看来，煽动者经常会用简单化叙事替代复杂分析，用情绪动员替代理性辩论。

不知道很多人听了之后，会不会心有戚戚？

这些天，「行走的热搜圣体」罗永浩，也许适合多听听李宗盛作词的那首《最近比较烦》。

本来他该安心筹备自己的「科技春晚」了，可身后却有个项立刚死咬着他不放——在被怼「是智障」后，项立刚直接来了个《罗永浩创业为什么不成功》系列，罗列起了罗永浩「N宗罪」。

▲项立刚准备推出系列文章，死磕罗永浩。

从对线形势看，之前在死磕俞敏洪方面从从容容游刃有余的罗永浩，面对项立刚的死磕固然谈不上匆匆忙忙连滚带爬，却没了以往舌战王自如、呛声贾国龙、怒斥华与华时身处上风咄咄逼人的「嘴强王者」气势。

除了分身乏术等因素外，罗永浩这次没有拿起「40米大刀」回砍，原因兴许在于：

以往他对付俞敏洪们时，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俞敏洪是穿鞋的，他是光脚的；现在他的处境却是满脚是泥的不怕光脚的，他光着脚，项立刚则满脚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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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能打败一个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的「斗士」的，不是一个想要从容一生的「绅士」，而是另一个更彪悍的「斗士」。

正如能打败一只斗牛犬的，通常不是一只拉布拉多，而是一只更猛的斗牛犬。

「从容一生」是俞敏洪的书名，「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是罗永浩的语录。

单从这两句话就知道，爱熬「俞」汤的俞敏洪，不是昔日下属罗永浩的对手。

虽然近几年挨的骂比以往几十年都多，前不久还因为「老板南极了，员工难极了」被骂上热搜，但俞敏洪终究是在燕园待了7年，也是改开一代企业家的代表。

究其行止，经常有知识分子特质与企业家属性经纬交织的烙印——

在年会被吐槽「累死累活，不如做PPT的」后，奖励节目创作者12万元；

在被双减撞了腰后，在退学费、员工辞退N+1补偿上不含糊，还捐出桌椅；

在「俞辉」无法「同行」后，宁负股东不负董地分派巨额利润和转让股份……

这些都表明，俞敏洪很在意名声，称其温润、说其宽厚，或有溢美成分，但他顾惜声誉是真的。

罗永浩曾炮轰俞敏洪「心胸都是装的」，但能一直装下去就不叫装了，而俞敏洪的不搭理，俨然成了最直接的反证。

罗永浩还讽刺俞敏洪是「铁公鸡」，可若是看员工薪酬和公益表现等情况，「一毛不拔」四个字似乎也被重新定义了，至少俞敏洪捐课桌这事，称得上体面。

▲俞敏洪几乎成了罗永浩的「抖+」。

相形之下，罗永浩则在另一端。他性格也很鲜明：

能说，擅长自嘲+解嘲+嘲人，这点王自如就曾领教过；

敢为，锤西门子冰箱，斥西贝预制菜，这次炮轰电信和大金，也延续了他「为民立命」「敢说真话」的形象；

偏执，爱死磕细节，自称「不是为了输赢，我就是认真」，所以人称「中国版堂吉诃德」；

好斗，自谓「生性顽劣、口无遮拦，有攻击型人格」……

「不要跟老罗打嘴仗」跟「不要跟雷军比营销」一起，已成当今网络的两大共识。

对网络情绪的洞悉与战斗风格的沿袭，使得罗永浩在手撕、互喷、怒怼、硬杠大行其道的网络上所向披靡。

针尖对麦芒，彼此不相让。但眼下的情形是，罗永浩有「尖」，俞敏洪无「芒」。

你可以把俞敏洪代入到拾得高僧的话语语境中——「寒山问：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你也可以把罗永浩视作关汉卿笔下的那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这在两人的「单向交锋」中就可窥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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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罗永浩在对话大鹏的视频播客中说：「今天年轻人在社会上骂老板骂职场是主流，我骂就说我忘恩负义，这是不是太奇怪了。」

罗永浩提到，当年在新东方授课时，管理层曾因他频繁吐槽公司而考虑开除他，但俞敏洪以「他每年能给公司带来几千万免费广告」为由，想将其留下，这让罗永浩不忿：「每年占我几千万便宜，一句认可都没有」。

在「是平台成就了个人VS是个人成就了平台」之辩总是轻易穿过部分老板的PUA话术、某些员工的邀功行为不时浮现的当下，罗永浩的这番话确实不无启发性。

在现代职场关系下，渲染「伯乐叙事」、强调「知遇恩情」，还有必要吗？

我个人的看法是，我们没必要拿着某种单向依附观念去要求员工对老板感恩戴德，更应该秉持契约精神去看待双方的关系。

但如果一方对另一方——无论是老板对员工，还是员工对老板——帮助极大、帮衬太多，心怀感激、知恩图报也很正常。

不少人认为，俞敏洪没嫌弃罗永浩高中学历给他三次试讲机会最终录用了他，在20年前开除能在北京轻松买房的60万元年薪，已是待他不薄，他该感恩。

但这里面不是单向的「施与受」，而是双向成就：俞敏洪相信了罗永浩，罗永浩回馈了俞敏洪——连俞敏洪自己都会不否认老罗语录的引流效应。

那，罗永浩该因为被「每年占几千万元便宜」，就逮着俞敏洪骂吗？

依我之见，他可以不对俞敏洪感恩，却也无需对俞敏洪记恨。

我之前在报社工作，在媒体里，调查记者、评论员等因为几篇文章引发巨大反响而声名在外的情况不少见，媒体经常也会给予其头衔（首席或资深）、待遇（从优）上的倾斜。

但通常也就止于此，没有哪个首席记者或评论员，能拿到媒体全年利润的分红。大家也不会因此怨恨媒体，就算不满，也是跳槽，再择良木而栖。

原因无他，尊重契约尔。

罗永浩觉得新东方给的60万年薪不能匹配自身贡献，完全可以自己跳槽或单干。事实上，他也确实出来做自己的培训结构了，然后……就没太多然后了。

有意思的是，我这两天看到自称原新东方教师的博主@大仙GMAT分析，罗永浩「新东方每年占我几千万便宜」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他称自己2002-2009年在新东方工作，任教科目跟罗老师的GRE同属美研条线。按他的说法，当时GRE业务的报名人数、费用标准、实际营收等，均不支持罗永浩为新东方创造了几千万增量收入的结论。

图在下面，大家可以自行判断其缜密性。

▲罗永浩的新东方前同事对他的「新东方每年占我几千万便宜」说法的合理性进行了论证。

事实上，说俞敏洪是「铁公鸡」的罗永浩，自身也曾被锌财经曝出，锤子科技3号员工王前闯从名校毕业后，怀揣情怀投奔罗永浩，为其办公室夺权立下功劳，但彼时薪资不到2万，王前闯后来因待遇问题心怀不满，被罗直接开除。

看上去，罗永浩这样死磕俞敏洪让人费解，但如果是从常理思维切换到商业角度，一切又变得合乎情理。

要看到，在很多年里，俞罗二人其实并无矛盾，直到东方甄选跟交个朋友在直播赛道相遇。而数据显示，罗永浩每次开播骂俞敏洪，都能带动销售额直线上升。

按照时下流行的「商业互吹」论，这未尝不是「商业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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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不认「沉默是金」、鸡汤才说「人深不言」的当下，俞敏洪在罗永浩面前似乎输得很彻底。

但项立刚不是俞敏洪。罗永浩能对俞敏洪今天一个「铁老师」、明天一个「生意人」，却没法几下子就像锤爆贾国龙那样锤扁项立刚。

俞敏洪们没法像罗永浩那般回应罗永浩，但项立刚可以——他甚至会拿出更彪悍的方式。

「斗士」碰到「斗士」，斗的就是狠，而不是谁在理了。

就此次风波来说，罗项之争的起因是罗永浩在朋友圈吐槽电信独享千兆宽带网速不达标，引得自称专家的项立刚出来置喙，之后罗永浩直接为项立刚鉴定「成分」，项立刚则立刻正面硬刚，还是一刚再刚持续刚。

▲项立刚评论罗永浩吐槽宽带缩水事件后，遭其回怼。

抛开情绪化因素、单从是非层面看，此事的对错不难厘清。

电信网络领域确实存在两个情况——「光纤入户速率」和「Wi-Fi速率」易被混淆（千兆宽带是指光纤接到家里光猫端口的理论速度能到1000Mbps，而用户手机、电脑网速是经过路由器转成 WiFi 后的速度，其间可能受路由器、位置、家里承重墙、外部信号干扰等因素影响）、下载速度跟上传速度易被混同（千兆宽带主要指下载速度而非上传速度）。

但上海电信的官方回应和补救措施表明，罗永浩反映的问题确实存在。

「行为人替，言为嘴替」，考虑到这届网民普遍有宽带缩水体感，罗永浩这波操作原本很能圈粉——就像之前炮轰西贝击中了网民「苦预制菜久矣」的情绪那样。

问题是，他碰上的是项立刚。如果说两人交锋的第一回合是围绕宽带是否缩水问题来的，那项立刚挑起的第二回合就转入了对罗永浩的「挖坟」。

连续写出13条文章专门抨击罗永浩，计划做成系列文集，扬言要结集出书……看得出来，罗永浩是碰上硬茬子了，项立刚在死磕的劲头上未必就逊于他。

从已发出的「檄文」看，项立刚的火力也比罗永浩之前的对手要强。

不论是郑刚，还是贾国龙，都还只是「只及几点，不言其他」，更别说俞敏洪了。顾及「体面」形象的俞敏洪，不会对罗永浩「挖坟」，毕竟会怕落得个睚眦必报的声名。

但项立刚不会。他直接扒出罗永浩昔日涉「精日」「支那」的微博，还会为其扣上「煽动舆论打击企业」的帽子。

出于价值观考虑，我这里就不放罗永浩当年那些微博截图了。

都知道，罗永浩在脱口秀中爱谈「大局观」，大局本是盘大棋，现在看，项立刚是直接把棋盘掀翻了，然后端出了更大的一盘棋，Show出了更大的大局。

从舆论反馈看，在这个更大的大局面前，很多因罗永浩「为大众立（维）言（权）」而对其力挺的网民，又因为他被扒出的不正确言论而加入声讨队伍。

这么看，项立刚的反击是颇具杀伤力的——他发的那些「罪证」，能打到七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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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该怎么看罗项之争？

我的主要观点如下：

1，这就是传说中的「用魔法打败魔法」。

魔法PK魔法的另一个说法是：×人自有×人磨。

2，这反衬出了俞敏洪们的讲究。

罗永浩那些「黑历史」，在网上一扒一大堆。

在被罗永浩各种暗着内涵明着骂后，俞敏洪要是想拿这些出来反击，也很容易。

但他没有。

3，不要跟着那根煽动情绪的棒棒起舞。

这里的煽动情绪，包括各种面目的，它可能是打着那些正义的旗号。

为大众维权？

打假博主铁头，了解一下？

扣政治大帽？

鲁迅曾说过：据我的经验，那种表面上扮着「革命」的面孔，而情意诬陷别人为「内奸」者……大半不是正路人。

这里没有具体指向，只有抽象判断。

就像前面援引理查德·霍夫施塔特所说的，要警惕那些用简单化叙事替代复杂分析、用情绪动员替代理性辩论的煽动。

但我可以预见，项立刚的「挖坟」，对罗永浩造成了不小威胁。

而罗永浩的怼天怼地姿态，也决定了他难免遇上项立刚。

▲在怼天怼地怼俞敏洪的路上，罗永浩大概命定要遇上项立刚。

在遇上项立刚前，他可以揪着别人的「把柄」对他人攻瑕索垢。

在遇上项立刚后，项立刚也在抓住他的「把柄」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这根「把柄」，在往日曾是罗永浩的圈粉密码，如今却是招黑元素。

罗永浩的理想主义者姿态，是跟很多公共发言关联的。

那些大尺度表达在当时被视作「猛人」，在今天则可能被视为「妄人」。

没办法，这就是回旋镖。

罗永浩把俞敏洪当年说的「他每年能给公司带来几千万免费广告」当回旋镖，射向了俞敏洪。

项立刚又把罗永浩昔日言论变成回旋镖，射向了罗永浩。

这像是「一物克一物」的食物链。尽管里面未必有多少正当性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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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永浩会不会赢了俞敏洪，输给项立刚？

这会儿给结论，为时尚早。

王小波曾写过：蛐蛐斗架谓之掐。始而摩翅作声，进而摩须挑衅，最后就咬作一团，他们掐了起来，从挥舞拳头开始一个文明史。

在我看来，舆论场里的很多撕咬，也如蛐蛐斗架。

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人从挥舞拳头开始的不是一个文明史，而是「一种不堪连着另一种不堪」。

✎作者 | 佘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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