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高考季,也是一年毕业季。
2025年,全国高考报名人数1335万人,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达到1222万人。
高考和毕业像是固定的循环轮回,一端连接着教育的梦想,一端承接着生活的重量。每年盛夏,新一批文科生走入考场,同样会有一届文科毕业生迎接生活的新起点。
他们面临着同一种处境。张雪峰说“报新闻学就把孩子打晕”“文科都是服务业”,这些观点成为性价比时代的真理。就业难、天花板低、文科无用的群嘲论调压在文科生头上,回响在无数人的心里。
从现实回报来看,文科生想要获得高薪工作,无疑更困难。但从具体的人出发,要允许一部分文科生想说,学文科,他们并不后悔。
今年2月,复旦大学宣布文科招生压缩。5月的建校120周年大会上,新闻学院校友、光线传媒董事长王长田说:“我这一生都以复旦文科生为荣。”
在这段文科失灵的低谷期里,沉默的文科生是大多数。对更多的人来说,他们没有站在行业金字塔的顶峰,没有进入复旦这样的名校,没有人人都看好的发展机会。
但与其羡慕别人,文科生更想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成为一名文科生,是翩翩自认精明的选择。
在她跌宕起伏的故事里,读文科的关键词是“有用”。
10年前,翩翩在山西高考,凭借文科高分考上了四川大学的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当初读文无关什么情怀,她的高中在模仿衡水中学,她也更看重结果,想用够得着的高分逃离小城。
她习惯以“有没有用”的标准衡量事物。上大学后,出于对未来的打算和实用主义,她跟随主流建议选择商科,巧妙规避了纯文科专业。
但在这个更有用的专业,不再拔尖的成绩和心理落差,不适应群逐竞赛与绩点的压抑环境,不喜欢群体的冷淡关系,让她选择休学一年。
在喜欢和有用的天平之间,翩翩总是矛盾、摇摆。她尝试去旅行、打工换宿、考雅思来填补这段无用的空白,紧接着返校读书、找对口实习、按部就班拿到学位证。
毕业后,她才发现自己喜欢讲故事,在成都跨行做起了剧本杀创作。比起继续深造或进大厂的其他同学,翩翩真正面临着月入3000多元的生存压力,创作不被市场认可的挫败感,还有始料未及的负债,推着她在人生低谷里缓慢深陷。
翩翩总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与自己无限拉扯:“当我困难的时候,想过平静的生活,停下来又想要找点事做”。在休学前,她在朋友圈里发:“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正如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这段话出自萨冈的《孤独的池塘》,是她命运的回响。
翩翩考研成功后,在回家的飞机上拍摄
于是她时隔3年重返校园,在辽宁大学攻读纯文的日本史专业。这个选择同样矛盾,她既抱着好拿文凭考公上岸的功利心,又说曾在剧本杀里写过中世纪的故事,对历史很感兴趣。
10年后,文科就业依旧是热门话题。老师告诉她南方院校在裁撤历史系,同门的师兄师姐就业并不光明。她重新调整了自己对生活的期待,只要月薪5000块,能养活自己就行。
成为一名文科生,是张琪的英雄主义。
2016年,张琪在高一的分科考试里拿到全校第11名。出于对人文学科的喜欢,她不顾父母老师的劝阻,在地狱模式的高考大省毅然决然选择了文科。
当时身边人都告诉她,学文科是赚不了钱的,只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在“理强文弱”的高中,老师们不止一次强调过,读理科更容易上个好大学,未来工作前景也更有保障。
作为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张琪明白此话不假,但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别人的光彩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因为我选了想学的专业,生活就完蛋了,那只能证明能力不够。”
那时她还不清楚,理科和文科之间有鄙视链,学历和院校之间有鄙视链,文科专业内部也有鄙视链。她只觉得各专业薪资差距和专业壁垒不算大,反正都赚不了大钱,不如图个自己喜欢。
电视剧《白色橄榄树》
于是她选择了一所985院校的新闻学专业,随着张雪峰和新闻学的争议发酵,张琪一度跌落鄙视链底部,时不时被“新闻学魅力时刻”的说法刺痛。她成了不少邻居口中的现实版“仲永”,家人对此闭口不谈,甚至不少亲戚一直误以为她在读法律,将来要去当律师。
但张琪觉得自己很幸运,大学生活完整幸福,毕业校招也没那么艰难。或许是幸存者偏差,她和身边人的去处都还不错,没有人真的找不到工作,只是找不到理想的工作。
在技术时代,每个人的选择和努力决定了各自的天花板和地板。张琪有一位土木工程转码农的研究生朋友,在深圳拿到了年包40万,升学复旦北大的同学都在进军大厂的产品经理。
毕业后,工作的同学们多奔向北上广深,天各一方。有人去大厂做销售和运营岗,有人一次性上岸选调和事业编,在私企工作的同学有月入过万的,实在没offer的同学还能转身去做教培,待业的人们慢慢在朋友圈销声匿迹。
作为其中的普通人,张琪很满意当下的生活。她的人生没有因为学文科而完蛋,因为“任何选择都不会导向一种无望的人生。”
成为一名文科生,清茗没有更好的选择。
2020年,清茗在高中分科时奔向政史地,又在3年后选择了影视系。
电视剧《你好,旧时光》
跟很多文科生一样,她既偏科又喜爱文字,一路纯文科读下来是自然而然的选择。清茗喜欢纯文字理论,想做怀旧主题的剧本,以此探索00后这代人的观念困惑,她说:“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焦虑。”
这个来自湖南的女孩创作过一个剧本,里面的女主角无关爱情,展现出了一种群体性的焦虑、迷茫和悲伤:父母在其身上投入了巨大的教育资源,怀揣望女成凤的高期待,但她意识到自己一辈子都赚不到相应的钱来偿还父母,在绝望中走向自我毁灭。
现实世界里,清茗在高三时上的一对一数学课,课时费是800元。后来高考的数学成绩并不理想,清茗说:“早知道也考不了多少分,就不要花那么多。”
她还记得那时和同学讨论就业时的心情,蹲在墙根处的少年们想要窥见某种确定的未来。隔了两年,她当起了粉丝过万的文字博主,还是很难赚钱,只能当兴趣爱好。
一路走来,焦虑是现实,不后悔也是真的。既然本来就没有更好的选择,她觉得不妨多享受一点思考带来的自由和快乐。
“上一个文科生兴盛的时代还是宋朝。”
这种说法,张琪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话里话外都是一种自嘲和无奈,在说社会风向顺势而变,以前是重文抑武,现在就是重理轻文。
事实上,即便隔着千年历史,这种怀旧也是不成立的。北大历史系教授赵冬梅深耕宋史研究,她的回应更显分量:“事实上,哪怕那个美好的时代也未必全属于文科生。”宋朝或许是读书人的黄金时代,但他们和今日的文科生并不能画等号。
曾经的宋朝文人不是死读书,他们学的是治国理政,同样要学技艺、办实事。跟如今细分难专的文科比起来,两者在教育体系和就业市场上遥隔千山万水。
《千古风流人物 第3季》
赵教授认为,AI时代反而对文科研究者的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今的文科应该变得更重要:“我一贯不认为文科要养活很多人,文科要精,不需要很多人来做,但做的人要是真正优秀的人。”
无论在哪个时代,凤毛麟角从来都是极少数,平凡努力的普通人才是大多数,他们的地位与时代处境、自我开拓息息相关。
在2025年的人才市场上,新一代“文人”要面临的质疑是“大多数理科生能胜任文科生的岗位,倒过来就不行了”,这是信息时代工作者在竞争力上的搏杀。
如今回望,文科的危机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一时一地的。
今年高考,“文科生碎了”的词条高挂热搜,政治历史地理学科无一幸免,指向“文科难”。去年,各媒体纷纷报道“全球文科倒闭潮”,发问“文科生何去何从”,指出文科生源萎缩、专业裁撤、职场失意等种种困境。
张琪清楚地记得前两年,大家就开始流行拍“粉领黑袍月薪3000”的照片,如果镜头转到黄领红袍,就会被追问“未来是不是亮得睁不开眼”,是非常直观的差距(粉领黑袍如今是一种自嘲,本指文科学士的毕业服,黄领红袍则指工科博士生的学位服)。
张琪的抽象毕业照,表现出粉领黑袍的自嘲
教育洗牌,全球文科迎来缩招。国外,哈佛大学取消众多历史系和文学系课程,英国肯特大学逐步淘汰文科课程,日韩一众大学停招文科专业,边缘学科首当其冲。
在国内,复旦大学宣布文科缩招近一半,同时大幅增加新工科招生名额。西北大学、中科大、四川大学等裁撤文科专业,北大清华、上海交通大学、武汉大学等院校相继扩大理科的招生规模,尤其是AI与数字化等前沿学科。
2019-2022年,经教育部审批,有1422个文科专业被撤销。2023年上半年,教育部撤销的925个本科专业里,公共事业管理、市场营销等文科专业位列前茅。
这些既是对文科冗余的拨乱反正,也在支撑“文科衰落”的论调。与之对应的是,文科生的焦虑在飞速膨胀。对大多数人来说,就业是选择的第一导向,文科在此时意味着学历贬值、供需失衡、价值坍塌。
在文科生的哀叹中,不难看出他们的痛苦:读了十几年书,受到人文学科滋养,渴望提供个人价值和社会贡献的人们,陷入了群体性的迷茫,走向自我价值感的缺失。
对于文科的讨论和评判,已经超越了学科选择的范畴,成为一场关于社会理念的叩问。文科需要自证,学文科有什么意义,当文科生实不实用,教育回报的性价比如何?
电视剧《凡人歌》
但落到具体的人身上,文科生的命运或许没那么沉重。
越过嘲笑声和不看好的李衡秋,想提供她的答案样本。2020年,李衡秋考入福建省一所二本院校的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两年后降转人文科学系,重新学起汉语言文学。
她是一个感性的人。在江苏卷的3+2模式下,李衡秋在高中选修了政治和历史,当初为了就业学国贸,她并不快乐。直到有位老师对她说:“如果你真的考虑就业,那你读国贸跟读中文其实就差几百块钱,你没必要去为了这几百块钱浪费一生。”
理想和现实总会在某个时刻产生碰撞。李衡秋想有更多时间去思考人生跟自己的意义,选择回到喜欢的专业。后来她发现生活与原本的想象差不多,读原专业的同学有部分仍在待业,自己做兼职月薪4000元,与朋友的收入持平。
汉语言文学的就业前景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她在这里看到了生命的更多可能。学长姐们的去向五花八门:非遗传承人、娱乐圈经纪人、老师、游戏策划人,大家没有像小时候想象的那样改变世界,却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
李衡秋的日子也很丰富,在厦门的近6年时间里,她凭借全职、兼职、实习赚到人生的第一个六位数。本科期间,她尝试了10种线上下的工种,最多能同时能打3份工。从科技公司的兼职公关到托管机构的晚辅老师,李衡秋不停歇地奔赴一场场体验。
她在央媒分社做暑期实践,到旅行社和博物馆实习,给艺术中心当志愿者,也在路边发过传单,干过仓储打包和理货员,一点点把自己的人生简历打磨漂亮。
工作之余,李衡秋带着表弟旅行
有时候,她上午还在上班,中午就要打车回学校考试,然后继续回公司干活。身边的人都在忙着准备未来,但李衡秋感觉人生分外开阔,没有任何前途上的担忧。
因为学校不够好,她曾被说可惜了这些履历,刚开始觉得不甘心,现在觉得都无所谓。李衡秋了解过的工作基本全军覆没:“就都那样, 4000 块钱该干嘛干嘛”。
前年,有个公司开了9000元请她去做账号运营,工作每周997,要求起号后一手包办,既要策划文案又能剪辑拍摄。她的回应是“领导,这是三个人,这不是一个人”。
明年毕业后,她想去西部当志愿者,顺便找个喜欢的地方生活。不用从事太光鲜亮丽的工作,包吃包住、月薪3000块,能保证有空出去旅游,离家人近一点,就足够了。
对她来说,能过好自己的人生就够了,有空焦虑不如去晒晒太阳。
李衡秋的实习工位,能看到海景
2024年,内蒙古高考报名人数为21.8万,热热就是其中之一。
社交媒体学历膨胀,她自嘲上了个“普通的211”,只算中等水平。从文科无用到理科天坑,焦虑被源源不断地制造,才大一的热热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
在财经类211读英语专业,热热没因为文科不好就业而遗憾,她想转入的汉语言或新闻专业,同时被称为文科就业的万金油和天坑。在这所弥漫着金融气息、利益导向潜移默化的财经院校,她想逆着大流到更少人选择的地方。
读高中时,热热擅长的科目是数学,她并不是因为理工科不行才学文,而是出于想跟文字打交道的理想主义。但喜欢和职业是两码事,她也担心学了中文系会幻想破灭。
因为很多文科专业杂而不精、壁垒不高,热热觉得不如从以前的评判体系跳出来,在本科教育里尝试其他可能性,多学习知识健全人格,提升综合素养。即便具体的知识会随着时间遗忘,思考方式和人文关怀会融进人格底色,成为人的一部分。
电视剧《小巷人家》
在她看来,现实里文科的对口工作大多不像理工科那样,能给人们带来即时、可视、丰厚的金钱回报,但社会一定需要有这样的职业存在去辅助整体运转。
就算提前焦虑3年,她也并不后悔学文科:“核心不在于说文科或者理科,而是你个人的竞争力。就是如果你真的很强,不论学文科或学理都不会找不到工作。”
张琪却觉得,隔开文科生和理科生的不是就业,不是文学素养和思维方式,而是内心的衡量尺度。她一直疑惑的是:“为什么大家只说文科生呢,难道理科生就不焦虑吗?”
她认识的理科生,既有从小公司做起艰难创业的清华精英,也有双非毕业回家被催着相亲的所谓“失意者”。旁观着这些人面对缺钱催婚的焦虑,张琪实在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同,抛开名校光环和崇拜视角,大家都是普通人。
张琪的表弟在双非一本读人工智能专业,早早就担心实习、就业和考研。在这个总和年薪百万挂钩的新兴行业,他被归于沉默的大多数,觉得不读研没前途,工作也未必好找。
同样地,张琪并不认为文科生的人文素养就比理科生更高。还是从经验出发,有些学理科的朋友,反而更痴迷哲学理论和文学典籍,对事物的思考也相当深刻。
所以她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是具体的,而不是只分文理的。学历、薪资、能力、家境等因素,都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但每个人内心的衡量尺度不能一视同仁。
《优秀的绵羊》里提出过这种核心困境:精英教育体系乃至整个高等教育系统,正在批量生产以外部奖赏衡量自我价值的人。若是习惯将别人的认可当成自我的意义,就会想要在工作和生活里全方位取胜,至于本心喜不喜欢,没人在意。
《十三邀 第八季》
一路读到文科硕士的小耶并不认可这种标准:“我并不追求成为一个非常有钱的人,我并不追求一定要月薪过万,能活就行了。还是自己开心最重要。”
她在本科录取率倒数的四川读文科,从西南民族大学的本科读到暨南大学的硕士,终于走到了就业焦虑的关口。虽然经常和室友自嘲文科不行,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小耶还是会不太高兴。
小耶不想被套进别人规划的成功模板:必须进入一个好大学,必须有一个稳定的工作,要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她觉得人的标准要由自己来定。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5G时代的社会发展更需要前沿技术和高精尖人才,无法匹配需求的人自然难以吃到时代红利。这是很多文科生的现实写照。
小耶不是不焦虑,只是没有一直焦虑。说不羡慕高薪是假的,但她向来很自洽,如果把工作比作“在泰尼克号上选座位”,也得选个合适的。
以前在大厂实习,她所在的岗位日薪100多块,对比400块钱一天的开发算法岗着实有些心酸。她去看过学校组织的招聘会,文科生岗位很少,甚至薪资上限和理工科的下限持平。后来本科同学真的“考公考编、月薪三千”了,小耶也不着急,日子过得好不好,只有本人知道。
学术论坛上的小耶,在台下吃香蕉
对一部分人来说,即便是不那么赚钱的人生,也是值得一过的。他们在精神的避风港里安顿下来,同时不断思考如何给他人、给社会创造意义。
因为越是物质丰富、精神焦虑的时刻,就越需要人文关怀的抚慰。而当下太多人的评价体系,只有金钱和报酬。持续下去,受到伤害的不止文科生,还有困在“搞钱”里,每一个受伤的内心。
翩翩曾经勤工俭学,在沈阳九一八博物馆当讲解员。起初只因为学的是日本史,她觉得知识储备更对口,但做着做着,她感受到一种真正的情怀。
五一期间人流量巨大,她每天要讲3-4场,身体已经疲惫,精神却非常亢奋。在历史和现实的呼应里,翩翩看到许多感动的瞬间:
听到抗战故事和历史事实时,大家会流下眼泪;和讲解员合影的孩子,会主动敬上少先队员的队礼;结尾例行呼吁大家“不忘历史”后,有老人为显庄重,悄悄整理了衣领。
“这种意义肯定没办法用功成名就来形容,因为我只是数千个讲解员中的一个,拿到工资也是非常少的,但它给我带来的力量真的不一样,”她说。
电视剧《觉醒年代》
部分参考资料:
1、中央广电总台中国之声|还能学文科吗?北大历史系教授这样说……
2、浙江宣传|文科何去何从
3、后浪研究所|全球文科倒闭潮来了?不,未来文科会越来越重要|专访《优秀的绵羊》作者
4、南风窗|全球文科倒闭潮,来了
5、商隐社|全球文科大败局?
图片来源:
剧照、视频截图、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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