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6日，湖南湘江新区某民办幼儿园负责人肖嘉透过窗户看着烈日下如潮的车流，心里却是一阵发冷：场地月租金5万元，教师月工资总额4万元，而新学期入园幼儿人数下降了三成。安静的办公室内，墙上整齐摆放过往幼儿的表演获奖照片，这位在幼教行业工作了近20年的“老园丁”一声长叹：“时代抛弃你时，真连招呼都不打。”

被少子化改变的教育版图

2025年6月教育部公布的《2024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截至2024年年底，全国幼儿园总数从2023年的27.44万所锐减至25.33万所。

与此同时，据教育部统计公报，2022年全国共有学前教育专任教师324万余人，2023年为307万余人，2024年为283万余人。学前教育专任教师的人数也在连续下降。

学前教育规模收缩压力日益凸显，以培养幼教师资为主的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以下简称“幼专”）面临严峻生源挑战，转型求存迫在眉睫。截至目前，全国共有59所幼专，专业设置主要集中在学前教育、早期教育、美术教育、音乐教育等四大专业。

以湖南为例，2024年全省新生儿38.6万，创1978年以来最低纪录。然而，湖南省仅幼专就有6所，居全国首位，同质化竞争加剧。

2024年11月，《湖南省高等院校布局优化实施方案》和《湖南省高等院校学科专业优化实施方案》（以下简称《两优方案》）出台，其中明确提出要整合优化一批师范类高等院校，同时督促指导省内师范类高等院校优化调整专业结构，举办非师范类教育。

2025年8月，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从湖南多位教育界人士处获悉，湖南省委、省政府推出的《两优方案》，其中就师范类专科院校的11所院校（包含6所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的转型提出了3条路径，一是并入省属师范类本科高校，二是与所在各个市州本科院校或高职院校合并发展，最后一种是结合地方产业走自我转型发展之路。

2025年6月18日，湖南某幼专召开转型发展前期工作部署会，明确落实市政府关于学校并入当地一所专科高职院校的决定。

2025年7月，湖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召开大会，该校党委书记雷明辉系统分析了当前教育生态深刻变革的背景：幼儿人口减少导致幼教师资需求大幅缩减。并指出，转型已非选择，而是攸关生存的必由之路——唯有主动拥抱变革，方能在时代浪潮中赢得未来。

湖南当地一幼专党委书记告知，按照上级教育部门要求，学校今年已经停止了师范教育类的大专层次招生。该校4个专业（早期教育、学前教育、舞蹈教育、现代教育技术）停招，另有两个专业（体育、美术）各缩至招40人。

危机下的主动转型

大潮滚滚而来，当很多幼专陷入“转型焦虑”时，长沙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以下简称“长沙幼专”）却显得相对从容、淡定。刚刚过去的这个暑期，该校忙着学生宿舍二期工程建设，因为原有的9栋已经不够用。

“一直以来，学校以服务国家和长沙市重大战略需求为牵引，以市场为导向，与时俱进，持续推进专业结构优化调整。经过调整，学校师范类专业学生人数只占少部分。”长沙幼专党委书记肖思源解释道。

这一淡定背后有坚实的数据支持。目前，该校师范类专业在校生约占学生总人数的30%，并且今年招生的14个专业中，师范类专业只有两个。2024年，该校获得了“湖南省普通高校就业创业工作‘一把手工程’优秀单位”荣誉称号。

“对我们而言，学校已经是第二次转型了。”从湖南师范大学毕业后在长沙幼专耕耘40年的该校党委副书记李慧中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早在1999年时，不少原来办得很火的中师学校受到政策调整被迫停招，转型去做职业教育，现已成为纯工科类的高职院校了。

彼时，互联网时代带来计算机热，在国内掀起学习计算机相关专业狂潮。学校迅速聚焦，根据人社部职业技能手册，锁定开辟了计算机应用、计算机维修、电子信息技术、网络技术4个专业，并将其打造为学校王牌专业。学生连续多年夺得湖南省信息技术类专业技能比赛的头名。此后，该校与湖南长沙艺术学校合并，组建新长沙幼专。

当前，国内不少幼专亦开始把破局之道放在托育变革与政策的突围上。

今年年初，福建省人大代表陈家珠建议在公立幼儿园开设1-3岁幼儿普惠性托育服务，帮助解决幼儿无人照看问题，提高广大育龄青年生育意愿。福建省政协委员吴棉国则建议，在当前老年人口日益增多、新生儿数量走低的大背景下，试行“老幼共托”新模式具有现实意义；应制定符合“老幼共托”融合服务体系的规划和保障措施。

据了解，杭州市2023年以来提供托育服务的幼儿园达到幼儿园总数的50%，计划3年内全市新增幼儿园托位数1万个；去年开始，厦门203所幼儿园转型托育，收托0-3岁婴幼儿；上海推行“老幼同养”模式，社区养老中心与幼儿园共享场地。让托育一体化，从“幼有所育”到“全龄服务”成了大多数幼专的选择。

长沙幼专校长李毅介绍，自2022年起，学校陆续削减学前教育、早期教育、现代教育技术等师范类专业招生计划，走“专、精、特”发展之路。与此同时，学校学前教育学院新增婴幼儿托育服务与管理、医学营养两个专业，学校艺术学院新增动漫设计、艺术设计（儿童产品设计），并开办音乐表演（音乐治疗）专业，分成幼儿、老年、特殊群体等方向，将艺术疗愈与心理健康服务结合。

浙江宁波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也同样起了一个大早。尽管在整个浙江，专科类的师范院校仅其一所，竞争压力不大，但他们仍然敏锐地感觉到了趋势的变化。

宁波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校长陈星达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学校削减五年制学前教育专业招生计划，以往每年招录600多人，今年削减了255人，争取在3年内清零；削减三年制学前教育专业招生计划，在3年内，减为目前的二分之一。这样，3年后，师范生占总招生人数的35%左右。

在减少学前教育专业招生量的同时，学校围绕学前教育专业向其他相关专业延伸，敏锐把握“托幼一体化”趋势，瞄准社会0-6岁儿童教育养护需求，设置了婴幼儿托育服务与管理、早期教育等专业，从单一的幼儿园教师培养，向服务儿童全生命周期成长的综合性人才培养高地转型。

同时，除了开设音乐教育、体育教育专业，以满足社会体育需求和地方文化建设外，学校还结合宁波当地实际，拓展了电子商务、新媒体营销、人工智能、低空经济等专业，以适应地方经济发展需求。

未雨绸缪的布局，让他们掌握了主动。

转型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

主动出击不仅表现在专业调整上，还表现在主动找市场、找企业。

株洲市幼儿师范学校2020年11月升格为株洲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近年来，他们一直采取校企合作、校校合作的方式来探索兴办非师范专业。

与其毗邻的湖南汽车工程职业大学，是一所全日制公办职业本科院校，现已开办职业本科专业13个、专科专业31个。双方合作早已开始：利用两个学校的师资和湖南汽车工程职业大学的实训场地，在无人机应用方面联合办学并正式招生。

“必须多管齐下来促进转型。”株洲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党委书记彭良平介绍，早在2020年升格为专科学校时，校领导班子已经敏感关注到了人口出生率下降的问题，系统思考专业群建设、人才引进、师资转型、产教融合、基础建设等工作，目前其师范生的比例已经降到了50%以下。同时，大力发展非师范专业，向信息技术、智慧健康、旅游管理、养老托育等领域拓展。

他坦言，在自我主动转型的几年中，师资、实习、实训场地等方面确实面临很多困难。一方面，学校加速教师从师范专业向非师范专业转型，另一方面根据专业结构调整发展的需要引进人才。并且，通过政府购买服务、逐年给予回报的方式，积极和一些教育中介机构、企业合作办学，解决向工科专业转型投入过高等难题。“对我们这些学校来说，这种转化的压力紧迫性很强，如果不采取这种方式，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去慢慢引进人才、去投入搞实训设备，时间上来不及。”彭良平说。

这样的尝试几乎成为多数幼儿师专转型的必由之路。

长沙幼专学生邝利平还没走出校园，便收到长沙仁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入职通知书，同时，她还即将被派驻到郴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营养科实习。这一切，与她所学的医学营养专业密切相关。

2023年，该校在全省同类院校中率先开设医学营养专业。“主要培养从事营养研究、营养评估与指导、营养配餐的医学专业人才。”长沙幼专学前教育学院院长阳艳波透露，2018年左右，学校引进一名医学副教授任专业带头人。经过几年的打造，先发的专业优势，让这个专业的学生一毕业就被一抢而空。

他们还在长沙市委市政府支持下，成立长沙市学前教育研究培训中心和长沙市托育综合服务中心，开始参与到政策制定人员培训等环节。

除了湖南，其他地区多所高校也有所动作。

以小学、幼儿园教师学历教育为主的江西赣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专业建设实施“一体两翼”战略，推进师范与非师范专业并行发展。该校力求在保持师范教育优势的同时，大力发展与重点产业链相匹配的专业，如电子信息、生物医药等领域，同时关注未来新兴产业和传统行业的技术升级。2024年6月，该校制定“赣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专业布局调整三年规划”，到2026年将优化调整学校存量专业布点数超过20%、新增专业布点数超过60%。

而宁波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则另辟蹊径把目光投向海外。他们成立宁波—东南亚学前教育研训中心，完善13门全外语课程的建设，引进国际化专业课程标准课程目录1套，和韩国、泰国高校合作开发专业课程标准2门，与柬埔寨、越南、老挝、马来西亚等国政府、高校、企业共同举办学前教育能力提升培训项目。

2023年，该校召开第一届浙江（宁波）—东南亚学前教育交流会和学术研讨会，成立浙江（宁波）—东南亚幼教联盟，面向东南亚教师培训330余人次。而中韩合作办学班已招收三届学前教育班145名学生。

陈星达认为：“幼儿园减少是时代变迁的必然结果，但教育永远有需求，只是形式在变化。我们若能主动适应趋势，转型不会是终点，而可能是新的起点。”

学校转型，师资结构改变是首要制约条件

2024年8月26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弘扬教育家精神加强新时代高素质专业化教师队伍建设的意见》，明确“为幼儿园、小学重点培养本科及以上层次教师，中学教师培养逐步实现以研究生层次为主”。未来，“幼小教师本科化”“中学教师研究生化”或成趋势。

事实上，包括幼专在内的各地师范类专科学校，都期待在这一轮转型中升级本科。

湖南一知名师范专科学校负责人向记者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今年该校附属幼儿园在招聘老师时，最初方案提出学历要求本科，后来在讨论中有领导提出了异议：如果自己学校培养出来的幼师进不了自己办的幼儿园，那招生有什么意义？学校办幼儿园有什么意义？最后还是降到了大专学历门槛。

这一尴尬的场景并非首次出现。记者在走访时，在湖南长株潭等城市，公办幼儿园基本都要本科，带编制的政府机关幼儿园已经有研究生录入，大部分专科学校毕业生只能望门兴叹。

有高校负责人表示，在当前高质量教育需求愈发紧迫，且伴随着生源危机等多重复杂因素相互交织的背景下，师范类专科学校受到的生存冲击巨大，地方政府应寻求教育主管部门支持，通过升格、转型等策略性调整，致力于提升人才培养的层次与质量。

学校要转型，师资结构改变成为首要制约条件。

采访中，多名师范类专科学校负责人指出，师范类高等专科学校转型发展的具体实施路径，宜按照“一校一策”原则在“十五五”高校学科专业设置规划中明确，避免出现由“师范类”同质化高校转型发展为另一种同质化高校。同时，对于人力资源的优化配置，人社部门应出台鼓励相关专业教师在全省相关高校合理流动的激励政策，以避免相关专业教师被迫转型而形成不必要的人力资源浪费。例如，本科、硕士、博士都是学前教育专业的教师，可以流动到开设学前教育专业的相关本科高校。

“能不能拿出一部分硕士博士指标，让转型的学校老师去攻读，给学校和教师一点时间，让社会接受和认可？”一位师范类专科学校负责人提出，当生育率持续走低，这场从幼儿园到高校的深度调整或许才刚刚开始。但无论如何演变，“教育的温度，不应随出生率下降而冷却”。

康莎莎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洪克非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9月22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