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陈峰在法庭上低着头,没有发言,也没有辩解。曾经意气风发、宣称要打造“世界级航空帝国”的老板,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罚金2.21亿元,财产被没收。他在海南开始,又在海南结束。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企业家落马,而像是一只鲸鱼,在吞下无数星辰之后,终于搁浅在时代的潮退中。昔日海航帝国的缔造者,终在法槌下归于寂静。
很多人已经忘了,海航曾是中国最具“野心”的民企之一。它不是想走出去,而是要把世界买进来。
当年在北京、香港、法兰克福的资本市场上,只要说出“海航”,就是信任,就是“国家背书”,就是流动性绿灯。陈峰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是一个有信仰的企业。”但资本市场的语言不是信仰,而是杠杆、回报与风险。
如果从1993年他和几位海南空军转业干部创立海航算起,至今已过去三十年。而真正让海航进入大众视野的,却是2010年之后的那段爆炸式增长——一场中国式金融炼金术的巅峰实践,也是一场注定失控的债务狂欢。
海航的巅峰,大概是在2017年前后。那时候,它已经不是海南的航空公司,而是一个跨足全球的收购机器:希尔顿酒店、高盛股份、德意志银行、瑞士空管、香港航空、纽约地标、德国机场、法国写字楼……它像一个正在飞行的吸金风暴,吃下几乎一切能变成资产的东西。
据媒体统计,在巅峰时期,海航的海外并购金额高达4000亿元人民币,遍布全球五大洲。
那时,陈峰就像一个永远在机场穿行的人。他穿着灰色西装,戴着佛珠和金边眼镜,口中常念“因果”“修行”,而他的公司则在以年为单位吞下整个世界。
没人问这些资产有什么协同,也没人深究钱从哪儿来。只要能借到,杠杆就上,只要能抵押,就继续买。银行们觉得它“不可能倒”,供应商们争相赊账,分析师把它写成“新国有混改模板”。甚至连外媒都惊呼:一个中国企业,正在“吞下世界”。
海航真正的“秘诀”不是产业,而是结构——它不是一家企业,而是一张网。上百家子公司交叉持股、层层控股,财报像迷宫。资金从一家公司借出,又在另一家公司短期回流,用来粉饰第三家公司的资产负债表。它的会计逻辑像一场金融炼金术,不断延迟真实风险的暴露。
外人看到的是“世界五百强”的高光,内部却明白:这是一台依赖不断融资维持运转的巨大机器。
媒体追捧“走出去”的神话,地方政府视其为GDP发动机,金融机构甘当提款机,而海航的高层——那些在公司年会手牵手高唱《感恩的心》的管理者——沉浸在权力、荣耀与宗教化企业文化的幻象中。
直到融资断裂的那一刻。
2018年,风开始变了。金融去杠杆、海外监管收紧、境外融资通道受限……海航像一架越来越重、燃料却愈发昂贵的飞机,开始下坠。最初是财务紧张,然后是拖欠款项,接着连机场的起降费都付不出来。
它开始变卖资产:希尔顿酒店、德银股份、纽约地标、机场股权……像一头正在自割脂肪维生的巨兽。有人说,那个时候的海航每天都在和死亡赛跑。
海航的债务总额一度达到1.2万亿元人民币。它拥有的,不是现金,而是建立在信任幻觉上的资本网络。这是一种靠讲故事、靠结构包装、靠不断借新还旧维持生存的信仰经济。而信仰,一旦断裂,就是坍塌。
2019年,一位财经记者撰写了深度调查《帝国正在坠落》,文中披露了海航的财务脆弱性与隐秘资本构架。陈峰对此不屑一顾。但很快,他被边缘化,内部控制权交给“救火队”。外部的救援也在悄然登场:海南省政府、辽宁方大集团、法院、清算团队、信托机构——这场庞大帝国的拆解工程正式启动。
2020年疫情爆发,航空业务全面停摆,现金流断裂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2021年,海航正式申请破产重整。法院文件用了一个冷静的术语:“因流动性枯竭,无法清偿到期债务。” 那年,海航系旗下大约500家公司陆续进入司法程序,超过20万名债权人登记索赔。有评论称,这是中国企业史上最复杂的一次破产拆解。
辽宁方大接手了海南航空,其他资产归入信托管理,由专业团队运营并偿债。很多员工在清算中失去了岗位,也失去了曾经以为可以干到退休的“企业归属感”。
那年年底,一封告别信出现在海航官网首页。陈峰写道:“我愿用余生赎罪。”但没有人知道,这个“余生”,他还能支配多少,又能赎回什么。
同年9月,陈峰被带走调查。他那句“为信仰而管理”的口头禅,从此再没人提起。
法院的调查显示:陈峰等人通过隐匿债务、虚增利润、操纵财务,套取巨额贷款;在资金链断裂前夕,仍有人通过虚构交易抽逃资产,转移到个人控制账户。海航的坍塌,已不仅是市场问题,而是彻头彻尾的合规灾难。
但问题是:这场灾难,真的是陈峰一个人的失败吗?他不过是那个站在台前的人——背后是政府扶持的政策红利,是金融系统的信任滥发,是监管的默许与失声。
或者说,陈峰只是走得更远,摔得更重。他只是最早在那个“讲故事就能融资”的时代中,把故事讲到极致的人。
人们常把海航与安邦、恒大并列,作为“民营大而不能倒”的范本。但海航又不太一样。它没有巨额提前套现,也不是典型的资金池游戏,而是一种更罕见的“杠杆式信仰”:它真的相信,可以靠借债、靠国家信用、靠企业文化、靠“佛教领导力”,买下世界,然后一步步填平亏空。
它当然失败了。
失败的原因不是市场不好,而是它从未真正尊重过市场。它信仰控制胜于信任,依赖扩张胜于治理,习惯借力而不是造血。甚至在崩溃前夕,它还在谈“下一步全球战略”,仿佛一切都只是短暂波动。
可市场不会被感动。市场只有资产负债表和偿还能力。最终,它用现实给出了审判。
如今,海航的航空业务已归于辽宁方大控股,海南航空已更名。酒店、地产、物流、金融等资产或售出、或封存、或清盘,部分海外资产仍在司法程序中。而那张庞大的资本结构图,如今只剩一地残骸。
那张复杂的资本网络被剪断、剥离、拆解,一切归零。海南航空重新起飞,只是再没有人在年会上唱《感恩的心》,也没有人在董事长办公室里焚香诵经。
时代结束了。那不是一个人的败退,而是一种商业幻觉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