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辑/胖虎
自《我是刑警》火爆全网后,找编剧徐萌来做刑侦剧的人很多。
她理解市场对热门题材的需求,但她一向很清醒:“都不容易,一个剧的成功有它自己的天时地利人和,但我更想超越。”
她认可所有爆款都是黑马的逻辑,对当下流行的长短剧赛道保持着高敏锐度,对聚焦人性、职场、复仇的题材均有兴趣,也呼吁创作者把AI当成工具拥抱时代。

除了最近的生产重点,我们也和她聊到了当下最热门的话题——剧本中心制。
“剧本中心制并不是要与资本、导演或制作体系对立。编剧即使去剧组,也是为了保剧本质量,不会向制作方索取任何额外权力,只是为了把剧本改好。”
不久前,编剧余飞在一次行业沙龙中,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
我们希望“剧本中心制”,能让创作回到科学、公正、专业的轨道上;希望长剧重拾叙事深度与文化厚度;希望编剧重新被看见,被尊重,被信任。只有这样,影视行业才能从浮躁的IP热、短视频浪潮中脱胎换骨,形成以剧本为核心的中国叙事体系。 ——编剧余飞 (“编工委”主办第11期编剧沙龙演讲)
徐萌告诉桃叨叨,让编剧们说出以剧本为中心而不是以编剧为中心,背后触及了当前编剧行业困境中一个非常核心的痛点——尊严与价值被系统性剥夺的无力感。
“广电21条”后,加快引导行业从“明星中心制”转向“剧本中心制”被反复强调。那么,作为主创,如何守护好编剧的尊严,把剧本价值最大化?如何应对长短剧市场的风云变化?如何在一个大的系统里做出垂类爆款,做精品共促行业繁荣?
以下是桃叨叨和编剧徐萌的对话。
Q&A
桃叨叨:徐萌老师您好,今天咱们聊点实在的,现在行业变化这么快,长短剧都在抢观众,作为一个创作者,到底该怎么找准自己的位置,怎么才能不被时代甩下?
徐萌:谢谢,这个问题很直接。我感觉我们这代人,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长短剧不是谁干掉谁,它们像是一个生态里的不同生物,各有各的活法。对我们创作者来说,最关键的不是盲目追风口,而是先看清楚:这个系统到底卡在哪儿了?然后才能找到自己能撬动的那个支点。

桃叨叨:前段时间余飞老师提“剧本中心制”,讨论很多。有人觉得这是常识,也有人说,这听起来有点悲壮,像是一种退让?
徐萌:我特别能理解那种“悲壮”的感觉。你想想,当编剧需要抱团喊出“请尊重剧本”的时候,这本身不就说明,我们这个行当连最基础的尊严都快守不住了吗?这其实是某种带着屈辱感的防守。
余飞老师说得特别透:编剧的活儿,干了像没干;该有的权利,差不多丢光了;连在海报上写个名字,都得靠最高法出来说话。最后变成什么?剧成了,功劳是大家的;剧砸了,编剧第一个背锅。
但话说回来,现在坚持“剧本中心制”又特别有必要。它是目前能让大家坐到一起谈的“最大公约数”,是守住行业质量的最后一道防线。要是“一剧之本”都不要了,那咱们这行真就谈不上什么工业化了。
桃叨叨:为什么它在现实中推行起来这么难呢?
徐萌:根子上是一个矛盾没解开,我们想用工业化的流水线,去生产手工作坊式的创意精品。平台每年要上万集内容,这是工业化的大胃口;但真正能独立写出好本子的成熟编剧,那是稀缺资源,是手工作坊。结果就是,这套为了效率的流水线,反而把能出精品的土壤给破坏了。
桃叨叨:其实回顾《我是刑警》,采风8个月,采访了上百位一线刑警,是非常有匠人精神的。但现在平台正在压缩每个项目的创作周期,一部分也是出于担心跟不上观众的审美变化,平台要求创作者“又快又好”,这给当下的编剧们带来了怎样的挑战吗?
徐萌:这是当前最核心的悖论,它把编剧逼成了一个“不可能三角”的挑战者:速度、体量、深度,你几乎只能三选二。要“快”和“多”(几十集的体量),就很难兼顾“好”(人性的深度与叙事的精巧)。
《我是刑警》采风8个月,那不是奢侈,那是为故事的“地基”打下的必要时间。我写《医者仁心》时,曾经分几次深入医院采访,历时五年,几乎把自己磨成了半个医学生,那是我职业生涯里最艰苦的一部作品,也是走向成熟最重要的一步,当然不是说时间越长越好,是那时我能力不够,把一个行业吃透并能编织进故事里,需要换脑子。
到了《我是刑警》,采访就缩短到了8个月,因为这个时候我已经养成了一套方法。我在创作上的确没有遇到制片方的时间要求,因为他们了解我的工作方式并对我有期待。而你说到现在平台压缩周期,我也听到过有朋友在抱怨,这的确等于是在催促大家“在流沙上盖高楼”,带来的最大挑战是创作心态的“坍缩”——我们没时间等待灵感的沉淀,没耐心进行人物的精雕细琢,被迫从“酿酒”变成“勾兑”。这导致很多剧本只有情节的推进,缺乏人物的弧光和情感的积淀,而这,恰恰是能让观众沉浸和共鸣的核心。

桃叨叨:那您觉得未来出路在哪儿?
徐萌:我们得重新理解什么叫“工业化”。它不是简单地把活儿拆开分包,那叫“作坊联盟”。真正的工业化,是建立标准、优化流程、培养人才、保障权益。
我认为一个健康的行业生态,需要为不同阶段的编剧都设计好清晰的职业阶梯。新人可以通过“编剧室”的模式,在实战中从基础做起,稳步成长;成熟的编剧能凭借专业能力成为项目中坚;而有个人风格追求的编剧则能专注于把控作品的灵魂。关键是让每种付出都获得应有的尊重与回报,让专业价值成为我们共同的尊严。
还有数据的问题。数据不应该是指挥棒,告诉你“必须写什么”;它应该是导航仪,告诉你“观众为什么喜欢这个角色”、“哪个地方他们看不下去了”。
“剧本中心制”要落地,关键就两条:给编剧“主权”,让他们能从开发跟到后期;给编剧“利益”,让他们能因为剧的成功而受益。当编剧和项目成了命运共同体,很多问题就好谈了。
桃叨叨:编剧工作室制并不是一个新被提出的概念,这么多年来难以被较好地贯彻,是实际操作中存在哪些问题吗?
徐萌:核心问题在于“权、责、利”的不匹配。
有责无权:工作室承担了最核心的创意生产任务,但在项目整体走向、选角、后期等环节却缺乏话语权。
有劳无利:收益分配模式往往极度不合理。工作室前期承担了巨大的创意风险和人力成本,但收益却与项目的后端成功脱钩,成了纯粹的“计件工”,无法完成原始积累。
体系缺失:行业内缺乏一套标准化的协作流程和人才培养体系,导致很多工作室只是“大作坊”,难以规模化、专业化运作。
要贯彻工作室制,必须用合同形式,确保工作室(特别是首席编剧)的创作主权,并设计科学的利益共享机制,让工作室的成长与项目的成功成为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桃叨叨:部分人觉得,短剧反而正在实现“编剧中心制”,包括现在很多短剧编剧都成立了工作室在带新人,您有注意到这点吗?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徐萌:我注意到了,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且积极的信号。短剧之所以能实现“编剧中心制”,是因为它的商业模式:成本低、周期快、试错成本低,它的成功更直接地依赖于一个能抓住人的“核心梗”和强情节,这迫使资本必须将决策权交还给最懂“梗”和故事的人——编剧。
这确实是“编剧中心制”在某个特定赛道上的成功实践。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样板:当编剧真正掌握创作主导权,并对市场结果直接负责时,能爆发出怎样的能量。同时,工作室带新人的模式,也正是在构建我们刚提到的“成长式”健康生态的雏形。它告诉我们,这条路是通的,关键在于生产关系能否理顺。
桃叨叨:但现在很多观众会介意一部剧的编剧太多,认为这样会让故事四分五裂,甚至对这种阵容有预警心理,您认为这实际反映了观众怎样的诉求?是源于什么问题?
徐萌:这反映了观众对叙事统一性和作者性的强烈渴望。观众不是反感“协作”,而是反感“拼凑”。当一部剧的风格割裂、人物行为逻辑前后矛盾时,观众能敏锐地察觉到背后缺乏一个统一的“大脑”。
这源于行业过去一些粗放的生产方式:为了赶工,将剧本拆解分包,却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首席编剧来统合全局,导致作品成了“缝合怪”。观众的预警心理,本质上是对工业化生产模式下“去灵魂化”剧本的一种本能抵制。他们花钱花时间,想体验的是一个完整、自洽、有独特气质的世界,而不是一锅大杂烩。
当然多编剧合作也有很多成功的案例,平台也给予了足够的认可,一是给予署名,二是评奖奖励,让每一个为故事付出的人都能“被看到”。因此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过程,编剧的能力和多编剧协合的机制需要时间来完善,也希望观众给予足够的耐心。观众和创作者我们是处在一个时代共同的社会生态里,除了看故事,我们也在打造共同的时代记忆,就是所谓时代叙事,因此也需要所有人共同努力和包容。
桃叨叨:您自己也说过,有时候因为看得太透,什么故事都打动不了您,这会不会也是创作者的困境?
徐萌:对,我管这个叫“奥德修斯困境”——你看清了所有航路上的暗礁,反而不敢开船了。我的解药就是,逼自己回到真实的生活里去。
我一直坚持刷短视频,不是顺着推荐刷,而是主动去搜、去看那些最原生态的表达。我得忍受里面很多我觉得“没逻辑”的东西,但慢慢地,我反而从里面看到了一种特别真实的生命力。这比待在所谓的“精英圈子里”,听那些过度抛光的话,要滋养人。
我的工作,就是当好一个“翻译”,把市井烟火里的那些真实情绪和活法,翻译成戏剧的语言。

桃叨叨:但很多人认为看短视频,觉得短剧是“老头乐”,您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徐萌:这种观点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警惕的“认知傲慢”。我们把“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对立太久了。短视频和短剧,是当下最鲜活、最直给的情绪样本库和民间叙事试验场。它们之所以能引爆流行,是因为精准地命中了人性中某些共通的、原始的欲望和情感——对逆袭的渴望、对公平的诉求。包括即时的“爽”感。累了一天,我就是想看能让我有感觉的东西,不想听登言登语。说它是“老头乐”,等于否定了数亿普通人的情感选择。
桃叨叨:除了主动地搜索短视频,您还有什么让自己“跳出精英圈子”,深入真实生活的方法吗?
徐萌:算法推送的本质是信息茧房。生活的质感和时代的脉搏,往往藏在算法无法计算的角落里。
我喜欢观察人,比如我经常会跟身边人的闲聊,不认识的人也能聊上几句。咖啡馆、医院大厅、火车站,观察人们的表情、姿态和互动,这些非虚构的、未经编排的戏剧,比任何编剧教科书都来得生动。
还有就是研究各行各业的机制和职业状态中的人,我从入行开始,就有意识地对各行各业做过深入的研究,比如医疗、法律、刑侦,汽车行业,计算机行业,交通运输,以及社会的制度机制,我建立了一个自己的庞大的知识库和数据库。我们学习,所谓经史子集,风物典章,除了学习系统,还要了解规制,这是编剧的必修课。我有各行各业的朋友,经常跟他们定期深度聊天,了解他们真正的焦虑,行业的卡点,个人的痛点,了解他们喜欢看的故事。保持这种连接的通道,很重要。
桃叨叨:那现在什么样的故事还会吸引您,让您产生创作欲呢?
徐萌:能吸引我的故事,必须有一个坚硬的“当代性的核”。它要能回应我们时代最普遍的精神困境。具体来说,有这两类:
第一、关于“系统中的个人”。一个清醒的、不完美的个体,在一个庞大、复杂甚至不无残酷的系统里,如何挣扎、周旋,并最终完成自身的“进化”。我感兴趣的不是他如何打败系统,而是他如何在不被系统同化的前提下,找到自己的生存法则和前进力量。
比如《我是刑警》中的秦川,在小叶牺牲后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利用办案的机会把律师收拾了,这是很多观众爱看的爽剧路线;二是忍下痛苦,把队伍带好,把案子办得更扎实,弥补制度的漏洞。他选择的是第二条,他一路就是这样走来,以身入局,从而与同行们一起,推动和见证了整个中国刑侦体制的成熟与完整,这就是系统和人的故事,这是一个永恒的创作主题。
第二、关于“理想的淬火与重生”。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头破血流之后的故事。理想幻灭之后怎么办?是变得愤世嫉俗,还是能锻造出一种更坚韧、更智慧的“二次理想主义”?这种在悲观废墟上建立的希望,特别打动我。

桃叨叨:您经常提到AI能帮编剧破局,但很多人还是觉得AI是来抢饭碗的。
徐萌:在我看来,AI是我们能找到的最理性、最博学的副驾驶。咱们这行最缺的是什么?是逻辑,是结构能力,是常识。而这些东西,恰好是AI最擅长的。
我一直在呼吁推动和建立一个模式,叫“题材库”和“题材认养”。这分两步走:
第一步,借助AI来建“题材智库”。比如你想写个宋代法医的故事,AI能瞬间给你理出当时的官职体系、验尸技术、历史案例,甚至同时期全世界医学在干嘛。它能帮你生成好几个有清晰人物关系和故事框架的“蓝图”。
第二步,编剧来“认养”和深化。编剧从这里面选一个自己感兴趣、有感觉的蓝图,然后干AI干不了的活儿:把人物写活,把台词写精彩,把情感写动人。在这个过程中,AI还能帮你做“逻辑质检”,看看时间线有没有矛盾,伏笔有没有收回。
这就像一场分工:AI是那个最严格的结构工程师,保证故事大楼不塌;我们编剧,是给这栋楼注入灵魂和生活的设计师。
桃叨叨:高群书导演说现在只能做垂类作品了,全民爆款难如登天,您有同感吗?
徐萌:太有了。我们现在进入了一个“流量封建化”的时代。算法把用户精准地标记、分群,内容市场被割成了一个个小封地。某些平台可能乐见其成,因为当没有全民爆款,大家都依赖它的精准投放时,它的权力就达到了顶峰。
但这不代表没机会了,是机会的样子变了:
要么,你成为一个垂类的王,在一个圈子里做到极致;
要么,你能找到连接不同圈层的那个情感纽带,做出能打通几个群体的“楔子作品”;
要么,你比算法更懂那个群体,做出让他们觉得“这简直就是为我写的”东西。
突围的方式,不再是游过一片红海,而是要么成为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切开一个领域;要么成为一束能穿透几个房间的激光。
桃叨叨:现在年轻创作者流行一种说法:“平台项目减少——长剧编剧晋升更难了——应该去写短剧”,您怎么看待有关长剧编剧晋升通道的问题?对转战短剧的编剧们,有什么想说的么?
徐萌:我也劝过年轻同行从短剧入手,当然我知道短剧其实并不好写,短剧不是长剧的缩减版,它的出身是广告创意,所以对叙事重心与情节效率更看重,技术含量要求很高。所以“去写短剧”绝不是退而求其次的“降维”,而是一次“换轨超车”的机会,因为它体量小,周期短,而且相对团队作战和工业化程度更高。我记得白一骢老师说过一次,他说短剧使用算法和大数据测评收视,不是简单的哪个题材收视不好就砍了,而是在短板上加大投入,推流,想办法为短板赋能,这种多生态多主题的推进,是找到了正路。
短剧可以快速验证一个故事核的成败,磨练对节奏、钩子和情绪爆点的掌控力。这些能力,在未来任何叙事领域都是核心资产。如果你在短剧战场上杀出来,用作品证明你的叙事能力,这本身就是最硬的通货。我甚至相信,未来,短剧的人才梯队建立起来,当平台需要开发长剧时,可能会委托短剧团队,运用他们的叙事经验,再配置上一些长剧编剧辅助,实现弯道超车,这个未来实际上并不远。所以,把短剧当作上军校,带着在长剧领域积累的对人物和深度的追求,作为一个参照系,做出有“编剧尊严”的短剧。这不仅能让你活下去,更可能为你杀回长剧赛场,铺就一条更坚实的路。
桃叨叨:请用几句话总结一下您的创作心法吧。
徐萌:我的方法说起来不复杂。
悲观下的乐观:不回避世界的暗面,但在看清所有不堪后,依然能找到坚持的理由,这种乐观才扎实。
进化着的理想主义:理想不是一块不变的石头,它得在现实里不断被打磨、迭代,不然就是天真。
善恶是情境的选择:我写的不是非黑即白的道德剧,是人在具体困境里做出的复杂选择。
我所有故事,骨子里都在问同一个问题:一个清醒的、一身毛病的普通人,怎么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磕磕绊绊地完成自己的成长,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写的从来不是“好人打败坏人”,而是人怎么在系统的挤压下,理想怎么在现实里淬火,个人怎么在时代的洪流中,完成自己的“成人礼”。

桃叨叨:谢谢徐萌老师。最后,您想对同行们说点什么?
徐萌:编剧这个职业,说到底,是用理性的线,去串起那些感性的珠片。喜怒哀乐是材料,但背后支撑的,是你的思想、你的认知、你的价值观。逻辑立住了,筋骨血肉自然就丰满了。
我希望我的同行们不要害怕技术,也不要抱怨时代。看清牌局,整理好自己手里的牌,稳稳地打出去。
这个世界,不缺怀才不遇的人,缺的是看清真相之后,依然能下场把牌打好的实战派。
视觉| 蛋蛋
运营 | 晓满、杜杜
转载
请联系:manxiaoyu001(微信ID)
桃叨叨的小桃子聚集地
追爱豆 · 看剧 · 聊电影 · 吃瓜
↓关注【AKA桃叨叨】视频号,收获更多快乐↓


下一篇: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