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有一种扯淡，叫“我来说句公道话”
文/六神磊磊、烟雨
一
继续聊金庸。
今天来聊个老同志，《天龙八部》里丐帮的徐长老。此公是丐帮前辈，年逾八十，资历很高，前任汪帮主都要叫他一声师叔。
形象也很朴素，“白须飘动，穿着一身补钉累累的鹑衣。”
徐长老有个特点，爱说“公道话”。杏子林揭发乔峰契丹人身世一事中，马夫人等就是请他老人家出面，关键时刻说了一番“公道话”，彻底把乔峰推向了火坑。
徐长老的“公道话”是这样开头的：
“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二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孙，又没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不信？”
“在丐帮七十多年”，是强调自己资历深厚；“退隐山林二十年”，是说自己不恋权位；“既无子孙，又没徒弟”，是说自己没私心，没有什么可袒护帮偏的人。
一番话说得正义凛然、大公无私，现场的群丐包括乔峰都说，徐长老的话肯定公道，我们都信。
结果徐长老指责乔峰几大罪名，出身原罪、偏心胡人等等，让乔峰百口莫辩，活活被“公道话”逐出丐帮。
二
然而打脸来得太快。
众人都以为徐长老公道，徐长老自己也以为自己公道，一切为了丐帮。
然而，随着马夫人、白世镜、全冠清等一众丐帮高层落马，大家惊奇地发现，特么就属徐长老是蠢货，是被人唆使出来干脏事的。
马夫人、白世镜、全冠清，都是一伙。为了扳倒乔峰，马夫人专门发展了这俩核心日活用户，给乔峰罗织罪名，设计好了圈套，找好了“罪证”，再去挑唆德高望重的徐长老出面，扳倒乔峰。
徐长老以为这番“公道话”是发于己心，却不知都是被人家预制的。
除了徐长老，杏子林里别人都不白忙。白世镜吃了“又圆又甜的月饼”，全冠清“和老娘睡了三晚”，他们都非常清楚自己因为什么去害乔峰。唯独徐长老，只有他真以为乔峰变质了，以为丐帮到了危急存亡关头，屁颠屁颠出来，呆白给人干粗活。
冲在最前面的人，最不明白这场仗是为谁而打。
三
再回头看看徐长老在杏子林中的语言逻辑：
“乔帮主袒护胡人，所作所为，实已危及本帮……”
何为袒护胡人？原来是乔峰曾为姑苏慕容辩解过，说认定慕容氏杀马大元证据不足。辩解，就是袒护。徐长老深得“抛开事实不谈”的精髓。
号称自己说“公道话”，却不允许乔峰为姑苏慕容说“公道话”。开口闭口公道话的人，总是绝不允许别人说公道话。
徐长老下一句话更神奇：“‘慕容’两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鲜卑后裔，与契丹一般，同为胡虏夷狄。”叫花子居然还引经据典起来。
所以乔峰为鲜卑慕容氏辩解，就是等于是袒护契丹；为字母A辩解，就等于是袒护字母B，因为都是字母。所以你乔峰就是契丹狗贼，已“危及本帮”，不除不行。这就是“公道话”的神奇逻辑。
事实上，爱讲民族历史知识的徐长老压根不懂民族历史。真要细说，契丹一族源于宇文部鲜卑，历史上和慕容部鲜卑世代血仇，最后被前燕君主慕容皝所灭，五万部众惨遭流徙。换句话说，姑苏慕容的祖宗，几乎灭了契丹的祖宗。
按这个论，乔峰帮助慕容氏，应该是反契丹才对，是大宋良民。
四
脑瓜子稀里糊涂、毫无逻辑的徐长老，还偏偏爱谈大局观：
“帮主的身世来历，原不必揭穿，老朽思之再三，为大局着想……”
“公道话”和“大局”，乃是一对孪生兄弟。说公道话的人特别爱为大局着想，只不过完全不知道什么才是大局罢了。
徐长老辛辛苦苦忙碌的“大局”，只帮助了马夫人、白世镜、全冠清的三人“小局”。事实是大局全给搞败坏了，大宋群雄撕裂，聚贤庄血肉横飞，丐帮江湖地位受损，唯独马夫人和他的日活用户睡得欢。
许多时候，所谓“大局”，对于蠢人徐长老而言，就是承载腐朽三观的最好载具；对于坏人马夫人而言，就是清除异己、掩护私利的最好借口。当不得不损害别人、绑架公众的时候，马夫人等就说“大局”；不得不指鹿为马、为虎作伥的时候，也说“大局”。
最终徐长老的结局很悲剧，他被乔峰的爹杀了，到死还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死。
金庸可能实在看不下去了，这老头子太悲催了，于是新修版里改了，徐长老也和马夫人睡过。好歹让老头子捞到点。
有人疑惑徐长老八十多了，还能干啥。答案是还有一张嘴。
说公道话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