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沙青青】

权力真空下的多重变奏

当下，日本政治走到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十字路口。即将到来的自民党总裁选举，是折射其未来走向的棱镜。

10月4日自民党总裁选举的背景颇为微妙。一方面，自公执政联盟在今年7月输掉参议院选举，丧失参议院过半议席，意味着执政联盟同时失去参众两院的过半议席。另一方面，自民党内政治大佬“逼宫”（比如麻生太郎），在参议院选举失利后，几乎直白地以个人喜好为名，“施压”首相石破茂辞职。

但最本质的问题，仍是自民党在“后安倍时代”缺乏一个强有力的“共主”。前首相安倍晋三的骤然离世，使得党内最大派阀“安倍派”（清和会）陷入领导层真空与路线迷茫；同时，“黑金问题”（政治献金丑闻）持续发酵，重创自民党派阀的政治信誉与组织能力，尤以安倍派为重，深刻改写了党内的权力平衡。

9月24日下午，日本自民党总裁选举候选人结束街头演说；五位候选人中，为外界看好的是小泉进次郎、高市早苗和林芳正。共同社

事实上，早在去年10月自民党总裁选举与11月众议院选举时，笔者就提过，当传统权力格局松动，日本政治进入“乱纪元”。一年后，局面依旧。

表面上，这次自民党总裁选举是“失败者联盟”复活赛，但实质上此次选举并非单一维度的竞争，而是三种乃至更多重“剧本”的交织上演：其一，是以44岁的小泉进次郎为代表的“世代交替”剧本，叩问自民党是否已准备好迎接一位宪政史上最年轻的首相；其二，是以高市早苗为代表的“继承安倍路线”剧本，测试“安倍派”在元气大伤后其政治遗产的生命力；其三，则是以林芳正为代表的“宏池会精英”剧本，展现了传统派阀与官僚体系所青睐的稳健型政治家的回归。

这三个剧本的内在逻辑、可行性及其背后的权力运作究竟如何？某种程度上，不管最终上演哪个剧本，都要面临选后怎么办的问题。

“小泉剧本”：世代交替的魅力与风险

小泉进次郎，不是第一次挑战自民党总裁大位（首相大位），但本次选举似乎是他最接近的一次。每次有他出现在总裁选举候选人中时，总是最具话题性的，这次也不例外。一方面是其父亲小泉纯一郎的“光环”投射，另一方面也是其本人较传统政客更为清新的形象，以及稚嫩的政治表现所引发的大众讨论度。小泉进次郎所代表的不仅是其个人政治生涯的跃升，更是自民党年轻一代对传统政治范式的挑战。

1. 迥异于父辈的政治风格

小泉进次郎其父、前首相小泉纯一郎以“独狼”形象著称，其政治手腕在于打破派阀、诉诸民意，带有强烈的民粹主义色彩。然而，小泉进次郎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径，恰恰是回到更偏传统的政治运作上来。

小泉进次郎更善于交际，能获得广泛支持，积极构建跨派阀的盟友网络。其中，与前竞争对手河野太郎的结盟，以及得到多个派阀内部成员的支持，均被外界视为其政治手腕逐渐成熟的表象。这种“合纵连横”的策略，与其父当年“剧场式政治”的路径依赖形成鲜明对比，反映了新一代政客对当前政治生态的适应与改造。

更有甚者，“小泉剧本”有望构建一个颇具想象力的场景：他有潜力拉拢所谓的“小右”党派——日本维新会共组联合政权。当前自公执政联盟在参众两院均不过半，如果维新会入局，小泉将如何平衡自公联盟是一大考验——毕竟在过去国会议员选举中，公明党与日本维新会存在竞争关系，但会给日本政界注入新的变数。

无论如何，新的执政联盟想象揭示了小泉进次郎的政治视野已超越自民党内部，开始触及政党格局重组的深层议题。这恰恰也是首相石破茂作为自民党内边缘派系难以实现的事情。一旦小泉进次郎当选，有望给日本政坛带来超过预期的结构性变动。

2021年9月19日，自民党总裁选举前夕，小泉进次郎、河野太郎、石破茂在众议院大厦举行圆桌讨论会。当时，小泉进次郎和石破茂支持河野太郎参选总裁。日媒

2. 选战策略的现代化与争议

在竞选策略上，小泉阵营呈现出鲜明的时代性特征。最近，小泉竞选团队被爆料称雇佣“网络水军”，在社交媒体上进行正面宣传并“抹黑其他候选人”。其团队很快承认这一质疑，小泉本人也迅速与之切割，直言自己并不知情。

这个小细节一方面说明当下自民党的政治运作整体仍偏传统，对网络、社交媒体的运作并没有那么普遍与熟练；但另一方面，小泉团队正将选举舆论战场从传统的街头演说、媒体访谈，向更具传播力、也更具争议性的社交媒体拓展。这种操作能有效塑造、甚至操控舆论风向，尤其是在争取对网络更为敏感的年轻党员与中间选民时；不过，在日本这样传统或者说比较守旧的社会，也为其带来了“政治投机”的批评，并引发像《文春周刊》等传统媒体的警惕与批判。

3. 世代交替的内在风险

尽管势头正盛，但小泉的“总裁/首相之路”并非坦途。据称，其父小泉纯一郎并不赞同他现在就参选总裁，主要的担忧是年龄尚轻、还需更多政治经验和历练。这种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它指向了年轻政治家过早登上权力顶峰的两个核心风险：

其一，被操控的风险。日本政治，尤其是自民党总裁及日本首相一职，极其考验其对复杂官僚体系的驾驭能力和在国会纵横捭阖的经验。小泉进次郎若数次挑战自民党总裁未果，很有可能会损耗自身政治能量；而且即便当选，也可能由于自己资历不足，而被背后大佬摆布、成为傀儡，后者显然更加危险。一位缺乏稳固派阀根基和核心决策幕僚的年轻首相，很容易在重大政策议题上受制于党内元老或官僚集团，其改革意志也会因此被消磨。

资料图：小泉进次郎与其背后的支持者菅义伟 日本时事通信

其二，历史机遇的权衡。小泉参选的诸多动机中，也许存在一个心态是“如果这次不参选，可能会错失成为日本宪政史上最年轻首相的机会”。这也暗藏着对自民党当前形势的深层担忧，虽然在野党难成气候，但也虎视眈眈，一旦政权更迭、自民党失势，自己的首相之路恐怕更加艰难。自民党在日本政坛一党独大、长期执政，但硬币的另一面是积弊颇深、缺乏活力，面对当下时代和地缘政治的迅速变革，自民党的回应显然是不够的，因此党内精英对政权稳定性的焦虑不浅。

“小泉剧本”的核心是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政治赌局。它以世代交替为旗帜，试图通过灵活的盟友策略和与时俱进的操作，在一个权力松动的窗口期实现突破。然而，其根基不稳、经验欠缺的短板，以及来自党内保守势力的疑虑，共同构成了这一剧本实现的最大障碍。

“高市剧本”：安倍路线的褪色与困境

与小泉进次郎的上升势头相反，高市早苗此次选情的关键词，恐怕是“失速”。作为安倍晋三政治遗产最直接的继承者，高市早苗的竞选表现是衡量安倍路线在后安倍时代影响力的重要指标。

1. 核心支持基础的崩塌

高市早苗选举“失速”的根本原因，在于其权力来源“安倍派”的瓦解。首先，在过去一年的众议院和参议院选举中，很多支持高市早苗的安倍派议员落选，导致其在国会议员票上的基本盘有所萎缩。其次，安倍派因“黑金问题”遭到清算，这个重大丑闻至今仍未被日本社会所遗忘，高市早苗的政治形象与动员能力因此一落千丈。

去年，“安倍派”在总裁选举中推举代言人是为了避免被边缘化，而如今曾经的庞然大物自顾不暇，自然也无力为高市的选举提供强有力的组织支持与资金保障。这种支持基础的流失，也直接导致高市早苗在基层党员票上的优势被小泉反超。

2. 政治言论的“双刃剑”效应

高市早苗的竞选策略和主张，带有鲜明的极右翼色彩。比如，她试图通过发表针对外国人的排外言论来提升声势，但这种投机言论在当前政治环境下适得其反，一方面引发执政联盟内部的警惕，联合执政的公明党明确表示不愿与极右翼政治人物合作，甚至不排除退出执政联盟的可能性。这无疑是对高市早苗当选后组阁能力与执政稳定性的重大打击，迫使自民党必须考虑一个更艰险的问题：当选后怎么办？——这恐怕比小泉和林芳正的艰难程度更甚。

另一方面，高市早苗在涉及一些传统右翼话题的表态，也并不能完全巩固传统右派选民。比如，她在靖国神社参拜等传统保守派核心议题上态度模糊，这种试图向中间摇摆以拓宽票源的尝试，反而引起部分核心支持者的不满，指责其政治投机、缺乏实质内容。这种两头不讨好的局面，凸显了高市早苗在政治光谱定位上的困境。

3. 个人魅力的局限性

当然，高市早苗难以复制并延续安倍晋三的成功，根源在于其个人特质的局限。她一向被视为“月亮型”的政治人物，更多的是依赖安倍晋三的扶持、反射安倍晋三的政治能量，缺乏独特的政治见解和深厚的根基。换言之，高市的政治号召力主要源于“安倍继承者”这一标签，而非自身的政治理念、政策能力或个人魅力。

再加上，她缺乏稳固的政治地盘、没有自己的子弟兵，一旦安倍的光环因其离世和派阀丑闻而褪色后，高市早苗的短板便暴露无遗。

“高市剧本”可以说深刻演绎了“人走茶凉”这个词，仅靠高喊“继承安倍路线”的口号难以为继。在失去强大派阀的组织庇护和领袖个人的光环加持后，她的极右翼路线动员能力与政治市场迅速萎缩。

“林剧本”：技术官僚的回归与派阀的深谋远虑

在小泉的锐意进取和高市的奋力挣扎之间，林芳正代表了第三条道路——一条更为传统、稳健的精英政治路径。就近期日本的一些民调来看，整体上林芳正仍落后于小泉和高市。

1. 无可挑剔的政治履历

林芳正的履历在当前日本政坛，可以说无人出其右，他曾任农林大臣、外务大臣、防卫大臣、官房长官等关键内阁职位，且拥有东京大学、哈佛大学的教育背景和长达30年的参议员经历。这意味着林芳正作为总裁候选人，不仅熟悉财务省、外务省等核心官僚省厅的运作逻辑，也具备处理内政、外交、安保等全方位议题的经验。

同时，林芳正本人的低调稳定特质，使其在国政运营方面展露出“深沉的一面”，这对于一个在经历安倍晋三、菅义伟、岸田文雄三任首相后渴望稳定的自民党而言，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

资料图：林芳正。9月28日林芳正在富士电视台节目中，谈及靖国神社“甲级战犯”分祀问题。

2. “King Maker”的意志与派阀的支援

林芳正的崛起，离不开其背后强大的派阀支持。他背后站的是岸田文雄所领导的“宏池会”力挺，尽管名义上派阀已经解散，但岸田文雄仍在政界高度活跃，希望成为自民党内的决定性人物（king maker，造王者）。岸田曾透露希望林芳正接班的愿望，并明确支持其参选。这其实也是自民党内权力运作的另一个核心逻辑：即便是首相，也需要为自己的“后路”布局，通过扶持接班人来延续自己及派阀在党内的影响力。

目前来看，林芳正的支持力量是在扩大的，包括石破茂及其周围人士等多方力量也在向其靠拢。在自民党内求稳心态的主导下，林芳正逐渐成为“反小泉”或“反高市”力量的汇集点。

3. 对华关系的潜在影响

与其他两位候选人相比，林芳正身上还有另一层角色，让外界对他如何处理中日关系有了更多想象。林芳正在2017-2021年担任日中友好议员联盟会长，为此外界给他贴上“亲华派”标签，但他自我澄清是“知华派”。相较小泉进次郎父亲在参拜靖国神社问题上给中国大众留下的负面印象，以及高市早苗的强硬右翼立场，林芳正相对温和的姿态及其曾在中日交往中的经历，形成鲜明对照。

不过在此次自民党总裁选举中，林芳正的这层中国经历恐怕并非加分项。

2018年3月，“全日本留华毕业生同窗会”在东京新大谷饭店举行成立招待会。时任日本文部科学大臣林芳正出席并致辞。中新社

“林剧本”的本质，是自民党在经历动荡后，对传统精英治理模式的“回归”和向往，它依靠候选人深厚的履历、稳固的派系支持及党内元老的背书。这个剧本的优势在于其稳定性和可预测性，但其挑战在于，面对日本社会对变革的高度期待，这种稳健路线可能会被视为保守与缺乏活力。

在十字路口徘徊

鉴于自民党总裁选举的投票制度，一旦进入第二轮投票，事态可能会发生重大转折。第一轮投票由国会议员票和地方党员票构成，若无候选人得票过半，则排名前两位的候选人进入第二轮决选。第二轮主要由国会议员投票，此时在第一轮中被淘汰的候选人的选票流向将成为关键。

本次选举共有590票，其中295名自民党国会议员每人一票，各地普通党员和“党友”即注册支持者按比例折合成295张地方票。根据共同社9月28日消息，距离选举投票还剩6天，仍有2成议员没有表态。

目前来看，一旦进入第二轮投票，最有可能的三种排列组合是：小泉进次郎与高市早苗、小泉进次郎与林芳正、林芳正与高市早苗；前两者的可能性更大。

决胜局的关键是，权力博弈会如何展开。就种种迹象来看，麻生太郎对林芳正怀有“敌意”，但截至目前也未明确表态支持高市早苗，因此如果高市早苗在第一轮被淘汰，其背后的安倍派残余势力与麻生派的选票可能会流向小泉进次郎，这将给小泉带来巨大优势。但另一面是，如果小泉进次郎与林芳正进入第二轮对决，自民党内对小泉的稚嫩感到不安的中间派议员，则可能倾向于林芳正。

选举的最终结果，不是一场简单的民意对决，而是一场精确到个位数选票的、派阀领袖之间的幕后交易与合谋。候选人的胜负，不仅取决于自身实力，更取决于他们在复杂的党内人际关系网络与派阀利益算计中的位置。

更重要的是，在这场自民党总裁选举的种种算计背后，是日本政治正面临的多重张力。

首先，世代交替与路径依赖之间的张力。以小泉进次郎为代表的新生代，试图用新的政治语言和竞选模式挑战传统，但其自身根基的脆弱性，又使其不得不面对被旧有势力“摆布”的风险。而以林芳正为代表的传统精英，则延续着派阀扶持、论资排辈的经典晋升路径，其稳健性是其吸引力所在，但也是其困境所在。

其次，传统政治与现实需求之间的张力。高市早苗的“失速”，是“安倍派”因丑闻而实力大损之后，日本社会对旧式政治模式的巨大反感。如何呼应社会的改革呼声，是自民党执政的最大挑战。

最后，党内民主与派阀密室政治之间的张力。尽管党员票的比重日益增加，选举过程也看似开放性，但最终决定胜负的，依然可能是投票中少数派阀领袖之间的利益交换与权力分配。

无论是“44岁的首相”上台，开启充满变数的改革，还是由更具经验的政治家掌舵，回归稳健的航道，这次选举都将是定义未来数年日本政治走向的关键一役。自民党这艘巨轮，正缓慢而沉重地在历史十字路口，选择自己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