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9日,瑞典文学院宣布,2025 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克拉斯纳霍凯(László Krasznahorkai)。拉斯洛的作品以其没有标点的长句、末日主题和哲学深度著称。瑞典学院的官方授奖词是:“在末日恐怖的背景下,以引人入胜且富有远见的创作重申了艺术的力量”(for his compelling and visionary oeuvre that, in the midst of apocalyptic terror, reaffirms the power of art)。
难以找到标点符号的晦涩作品
拉斯洛的书极其晦涩,CNN评价,读者接触克拉斯纳霍凯作品时,最先注意到的便是他的句子:冗长蜿蜒,且不断自我修正。你很难在他的文字里找到标点符号,拉斯洛曾说,“句号不属于人类——它属于上帝”。其英文译者乔治・希尔泰斯(George Szirtes)说,这种写作风格造就了“叙事如熔岩般缓慢流淌” 的效果。
尽管他小说中的世界往往设定得简洁克制,但文字密度却如花岗岩般厚重。1985年,拉斯洛凭借处女作《撒旦探戈》崭露头角。这部小说以冷峻而引人入胜的笔触,描绘了一个濒临崩溃的乡村社群。并非简单的情节推进,而是通过梦幻般的场景和怪诞人物,描绘秩序与无序的残酷斗争。三十年后的2015年,该小说的英文版斩获布克国际文学奖。
在这部作品中,村民们试图弄清新来者伊里米亚什(Irimiás)究竟是骗子还是救世主。书中一段描写日出的文字,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页篇幅:
“…… 东方,天空如记忆般转瞬亮起,猩红交织着淡蓝,依偎在起伏的地平线之上;紧接着,太阳升起,像个乞丐每日准时出现在寺庙台阶上自己的位置,满心悲伤与苦楚,准备好构建一个影子的世界——将树木一棵棵区分开,将夜晚里如蛛网粘住飞虫般困住万物的、冰冷而混沌的均质状态打破,塑造出轮廓清晰的大地与天空,以及形态分明的生灵与人类;而黑暗仍在事物的边缘逃窜,在西方地平线的远端,它那无数的恐怖如一支绝望、混乱、溃败的军队,逐一消散无踪。”
2015年接受英国《卫报》采访时,当被问及如何描述自己的作品,拉斯洛回答:“先有字母;由字母组成单词;再由这些单词构成短句;接着是更长的句子——而且大多是极长的句子,如此持续了35年。语言之美。地狱之乐。”
谈及读者首次接触他的作品,他补充道:“如果有人还没读过我的书,我不会推荐他们读任何一本;相反,我会建议他们走出去,找个地方坐下,或许在小溪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像石头一样静静待着。终有一天,他们会遇到某个已经读过我书的人。”
《华盛顿邮报》2024年的一篇评论中写道:“当我们谈到难懂的文学作品时,我们往往会想到那些要求我们放慢脚步的作品。人们会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意识问题上徘徊,或者停下来梳理赫尔曼・梅尔维尔作品中圣经般的夸夸其谈与鲸鱼解剖学的冲突。相比之下,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长句子会直接把你拉着走,无情地拒绝那些徘徊的思绪。”
审视现实直到疯狂的边缘
拉斯洛表示,他的黑暗而艰涩的小说旨在审视现实“直至疯狂的边缘”。
拉斯洛1954年出生于匈牙利久洛市(Gyula),两年后,匈牙利革命爆发,却遭到苏联的镇压。他此前曾表示,自己成长的环境“充满困境,在这样的国家里,像我这样背负着敏锐审美感知与道德意识的人,根本无法生存”。
CNN写道,已故美国散文家苏珊・桑塔格曾将拉斯洛誉为“当代末日叙事大师”。他的小说多以氛围萧瑟的中欧乡村为背景,描绘村民在无神的世界中,于零散的符号里探寻意义的过程。《华盛顿邮报》同样引用桑塔格对他的赞誉,强调他的小说“审视现实到疯狂点”,这种深度让晦涩成为必要——浅显叙事无法承载哲学重量。
克拉斯纳霍凯的创作常被归为后现代风格,其标志性特点是冗长曲折的句子(《撒旦探戈》的12个章节均为单一段落),以及贯穿作品的强烈张力,这使得评论界常将他与果戈理、梅尔维尔及卡夫卡相提并论。
诺贝尔文学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松(Anders Olsson)评价道:“克拉斯纳霍凯是中欧文学传统中的伟大史诗作家,这一传统从卡夫卡延续至托马斯・伯恩哈德,以荒诞主义与夸张怪诞为鲜明特征。”克拉斯纳霍凯的文章 “逐渐形成了流畅的句法结构,以无句号的冗长曲折句子为标志,这已成为他独有的创作风格”。
《撒旦探戈》被改编成贝拉·塔尔(Béla Tarr)执导的7小时黑白黑色喜剧电影(1994年),以其缓慢节奏、荒凉景观和循环叙事闻名,背景是一个破败、肮脏的乡村,终日阴雨连绵,泥泞不堪。
美国著名影评人乔纳森·罗森堡在看过这部电影后的评价是,“如果伟大的电影会创造自己的规则,并在此过程中重新定义影评的标准,那么贝拉·塔尔的《撒旦探戈》无疑名列前茅。”
“这部电影充满了辛辣的讽刺,要求观众将其视为对人类现状的一种中期报告——陷入懦弱、背叛、自欺、酗酒和欺骗的泥潭,人们窥探邻居、背地里算计,官僚体制深陷自我服务的运作。”
“然而,我认为将这部改编自拉斯洛作品的电影称为厌世是不准确的。尽管某些叙事细节可能模糊,或许由于寓言背景或偶尔笨拙的英文字幕,但故事的主线和意义清晰无疑。其解放性的绞刑架幽默如同补药,打破其他电影的轻松谎言,一巴掌将我们拉回现实。”
美联社报道,格拉斯哥大学匈牙利文学专家瓦尔加(Zsuzsanna Varga)表示,克拉斯纳霍尔凯的末世和超现实主义小说探讨了“人类生存状况的彻底绝望”,同时也“非常有趣”。
瓦尔加说,克拉斯纳霍凯几乎无穷无尽的句子使他的书成为文学界的“加州旅馆”——一旦读者沉浸其中,“就再也离不开它”。
与时代同步的“末日预言”
尽管是40年前的作品,但学者们认为,在当前的社会环境里,《撒旦探戈》之类的作品反而更让人共情,如今全球动荡中,他的末日叙事更具预言性。
路透社报道,英国林肯大学传播学教授贾森・惠特克(Jason Whittaker)表示:“与 20 世纪末我们所期望的相比,我们似乎是在一个更充满敌意、更黯淡的环境中进入了 21 世纪。”因此,事实上……《撒旦探戈》这类作品中蕴含的黯淡基调与黑色幽默元素,能引起的读者共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拉斯洛的小说常抗拒简单的道德答案。CNN报道,他在今年的一次采访中直言:“艺术是人类对我们命运中迷失感的非凡回应”,而人们或许会认为,艺术并非关于如何应对这种“迷失”的建议。
克拉斯纳霍凯小说的故事场景遍布中欧偏远村镇,从匈牙利延伸至德国,随后又跳转至远东地区。他创作的小说将人物带到了布达佩斯、纽约、阿根廷和日本——这些地方总是萦绕着不祥的景象和幻象。
“你可以说他是欧洲现代主义史诗写作的延伸,这种写作风格我们已经见过很多了——但他将其提升到了新的高度,”瑞典文学院院士史蒂夫·塞姆-桑德伯格在新闻发布会上说道。“他的小说被描述为末世小说,我认为,这或许让他比1985年时更能与时代同步。”
尽管晦涩可能让大众望而却步,但这也许正是诺奖的使命:奖励“理想倾向的杰出作品”,而非畅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