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春天，日本发生东京地铁沙林毒气泄露事件，造成14人死亡，6300余人受伤。警方最终调查发现，该案件的始作俑者是臭名昭著的奥姆真理教。

这个教派用各种名目逼迫教徒交钱，经营赌博游戏厅，甚至试图影响选举。然而，奥姆真理教的信徒中有许多高学历年轻人，甚至时至今日，类似的组织依然在日本大量存在。

今天的文章，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潘妮妮，将从日本文化的角度出发，分析为什么日本事业成功的青年人会加入邪教？邪教如何对教徒进行洗脑？为什么造成极端恶性案件后，邪教仍然在日本屡禁不止？

01.

东京地铁沙林毒气泄露事件

1995年3月20日，上班高峰期，在东京地铁三条最繁华的通勤干线，同时发生沙林毒气泄露事件。“沙林”学名甲氟磷异丙脂，能通过麻醉呼吸神经中枢，使人窒息死亡。

事件是人为制造的，毒气被人用塑料袋带进车厢，并在车辆到达人流极为拥挤的车站时引爆。这次毒气泄露事件共造成14人死亡，其中1人死于后遗症，此外还有6300余人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其中包括乘客、地铁工作人员、参与救助的警察、消防员和志愿者等等。

这次恐怖袭击，让本就因为经济低迷、政府腐败而感到颓废的日本社会，变得更加恐慌。每个电视台都在反复播放事件发生时的混乱画面，政府发言人的慌乱表现，或者各种专家的分析和批判。

在1995年之前大约30年，日本社会的治安状况良好。这其中有很多客观原因，首先，没有境外势力有意在日本制造安全混乱，其次，国家经济状况良好，社会矛盾不突出，没有严重的帮派或贫民窟问题。

但是，日本的媒体或社会教育，并没有向国民分析上述客观原因，反而让国民认为，日本治安良好的原因是日本人热爱和平。日本知识分子把这种心理叫做“安全国家”神话。这最终造成国民安全敏感性很低，相信日本不会发生公共安全问题。

1994年6月，在长野县松本市发生沙林毒气泄露事件，导致7人死亡。1994年7月，在山梨县的某个建筑里也泄露出毒气。但是，这两件事情都没有引起充分重视。

当时日本的警察、媒体和社会非常松弛。在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后，民众终于意识到，日本也有可能发生恐怖袭击。因为经济下行，民众间普遍存在失望情绪，在毒气事件发生后，这种情绪再次加重。

警方很快锁定奥姆真理教。如此快速锁定，因为警方早就掌握奥姆真理教制造化学毒气的线索，只是动作拖沓，投鼠忌器，一直没有进行有效处理。

3月18日，警方已经决定对奥姆真理教的设施进行检查，结果消息泄露，奥姆真理教提前把大部分物资转移，并且“先下手为强”，迅速在东京地铁执行恐怖袭击。

恐怖袭击发生后，日本政府和警方赶紧补救，出动2500名防暴警察突击奥姆真理教的各种设施，电视台全程播报，营造出一种正义战胜邪恶的气氛。

然而，这些措施并没有挽救日本社会的信心。每年3月到4月，本来是日本赏樱花的时节，但是根据媒体报道，最热门的赏花盛地上野公园，在当年的人流量减少三分之一。

奥姆真理教早已恶名在外，而且策划恐怖袭击的时间很久，警方仅是在山梨县总部就搜出200余吨化学物质。民众无法接受，对于这样一个处心积虑的反社会组织，政府之前没有采取任何管控措施。

02.

奥姆真理教

上世纪80年代，日本进入泡沫经济，企业和民众有钱后疯狂消费投资，社会氛围日趋浮夸、空虚、寂寞，很多人需要心灵慰藉。而且日本的宗教团体登记管理很宽松，几乎没有门槛，于是各种新兴宗教组织应运而生。

奥姆真理教创建者名叫麻原彰晃，本名松本智津夫，出生于九州熊本县。他家境贫困，年轻时学过针灸，又有一定的药学知识。1984年，麻原开了一家瑜伽教室，这个健身学习班后来发展成奥姆真理教。

日本研究者岛田裕巳把麻原创造的教义比喻成“打翻的玩具箱”，就是说，奥姆真理教的教义融合了各种宗教的思想。

麻原靠瑜伽起家，他主张来自印度的瑜伽不仅是包治百病的灵药，还会让人拥有特异功能。麻原利用摄影技术，做出自己漂浮在空中的照片，展示“神迹”。“奥姆”这个词来自于梵语，麻原解释这个发音代表“创造宇宙”、“维持”、“破坏”。

1985年，麻原又宣称在海岸边接受到神的启示，神封他为“亲率神军之光命”，这里又糅合了日本神道教的理念。之后麻原去喜马拉雅山，号称获得了最终解脱，这里又融入原始佛教的概念。

麻原结束登山回国，开始宣传世界末日理论。他预言1997年到1998年会发生终极世界大战，人类将灭亡，只有皈依奥姆真理教才能得救，这又使用了基督教的概念。麻原彰晃还告诉信徒，自己前世是埃及宰相，主持修建金字塔。总之，当时社会上哪些思想流量大，麻原就从中掰一点，放进奥姆真理教里。

奥姆真理教发展壮大得非常快，到上世纪90年代，该教派在日本国内已经有上万名信徒。同时，麻原还号称自己在美国、德国和俄罗斯还有一万余名信徒。

奥姆真理教要求教徒对教主麻原绝对服从。根据媒体报道的教徒证词，奥姆真理教的人身控制过程是循序渐进的。最开始只是普通的瑜伽学习班，虽然需要支付高额的入会费和押金，但是整体气氛其乐融融。

教团很快会开始用各种理由要求会员捐献财产，对会员兜售奇怪的商品，比如麻原的头发、血液、泡澡之后的水等等。如果有人感觉不对劲，想要从教团里逃走，就可能被施加暴力、绑架、监禁、下毒甚至杀害。

根据警方调查，在1988年到1994年间，可以确认有5个人被直接杀害，还有30多人死亡或者下落不明。除了直接逼迫教徒交钱之外，奥姆真理教还经营赌博游戏厅、房地产、电脑销售和餐饮行业，让很多教徒无偿工作，借此囤积大量财产。

奥姆真理教大量筹钱的重要的目标之一，是影响政治。1990年，奥姆真理教成立真理党，参加众议院议员选举。不过，奥姆真理教花费2亿日元，推举25个候选人，最终颗粒无收。

失败之后，麻原没有气馁，反而决定推翻日本政府。他从俄罗斯购买自动步枪和军用直升机，还尝试购入坦克，甚至计划买下工厂制造AK47步枪，教团还建设了工厂生产化学毒气，在澳洲买农场搞化学武器实验，同时组建一支名为“白色爱的战士”的团队进行军事训练，准备实行恐怖袭击。

教团把内部的组织机构改成国家机关的名字，比如会计叫大藏省，外联叫外务省，管理食物的叫粮食厅，教团的警卫叫谍报省、防卫厅等等。

奥姆真理教进行这些明目张胆的活动，全社会都认为该组织有问题，却没有一个机构牵头，迅速地解决这件事。

1989年，一个年轻律师帮奥姆真理教的受害者打官司，结果律师的一家三口都被杀害，尸体也被隐藏。警察接到报案，虽然怀疑奥姆真理教，却没有认真搜查，最终将案件当作失踪处理。直到1995年，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后，一个奥姆真理教的教徒在调查中主动承认杀人，这件事情才真相大白。

03.

社会如何反思

除了政府和警察的不作为，另外一件让民众情绪倍受打击的事情，是奥姆真理教信徒的年轻化。这个教团的成员主要是25到40岁的年轻人，其中还有很多高学历者。

30岁的土谷正实，负责沙林毒气的制造工作，此人博士肄业于筑波大学，成绩优异，被指导教授评价为有钻研精神和丰富的想象力，而且沟通能力强，有成为世界级研究者的潜力。

34岁的远藤诚一，在京都大学病毒研究所读博士，专攻基因与病毒研究，在奥姆教内从事细菌武器的研制。

32岁的上祐浩史，毕业于早稻田大学，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是奥姆真理教的发言人。26岁的石川公一，毕业于东京大学医学部，负责管理教徒，给教徒进行洗脑。

还有一个特别著名的人物青山吉伸，他被捕时35岁，是奥姆教的律师。青山是一名富二代，家里有上市公司。他年仅21岁，还在京都大学法学部就读时就通过司法考试，创造了日本记录。

青山在加入奥姆真理教之前，是一名热心公益的律师，一直在帮助受环境污染和药物副作用影响的受害者打官司。他因为工作中突然腰痛，经人介绍进入麻原的瑜伽班，然后慢慢成为教徒。

这么多出身良好、家庭幸福、学历优秀的精英青年，竟然成为了邪教成员，还阴谋反社会，这让日本民众不寒而栗。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惨剧？整个社会归纳出以下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社会的“富贵病”。80年代日元升值，股市房市一片大好，整个社会处在浮躁的情绪中。对于80年代刚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说，ta们出生的时候，日本经济蓬勃发展，大家的生活越过越好，不需要吃苦，也能享受经济和科技发展的成果。

到了80年代，日本的繁华达到顶峰，这些年轻人比起自己的父辈，好像有更多的选择，更光明的前途，ta们对未来充满理想和野心。但是，这些人自己在温室里长大，对未知的前途感到不安或担忧，工作压力很大，健康也可能出现问题。最终有很多时髦的年轻人，选择瑜伽这种放松身心的活动，到瑜伽班里交朋友，从而成为奥姆真理教的猎物。

第二个原因是，在1991年泡沫经济崩溃之后，自民党爆出贪污腐败问题，社会对国家的信任降到最低点。随后经济持续低迷，政治斗争愈演愈烈，原本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受到巨大打击。大家觉得日本社会病了，政府无能，经济看不到希望，自己也看不到希望，所以冲动下走上邪路。

第三个原因更加惊悚。很多人认为这些年轻人对“世界末日”怀有既恐惧又期待的心理。因为日本社会太看重资历，很多年轻人觉得自己虽然很有才能，但是受年龄所限，要慢慢熬资历，看不到出头之日。

而且日本社会讲究集体主义，不够多元化，也让很多年轻人觉得社会太冷漠，自己不被理解，非常压抑。于是，当奥姆真理教向年轻人鼓吹要在“世界末日”搞“毁灭”与“重建”，一些人就会被吸引。

以上是日本社会对奥姆真理教的反思，似乎挺有道理。但是这三条原因，没有一条针对奥姆真理教本身，最终表达的都是对日本社会的不满。这些分析都没有错，反思得也很深刻，但是对于解决具体问题没有帮助。

实际上，奥姆真理教这种团体能够存在发展，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日本的宗教管理体制极其松懈，成立宗教团体的门槛过低，也没有太多监管和干预的措施。

1995年后，日本政府严厉地处罚奥姆真理教，但是并不能处理和避免其它类似事件。2022年，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遇刺，刺杀者自称是“统一教会”的宗教团体的受害者，他认为安倍与该宗教团体有紧密关联，所以将其刺杀。

这个刺杀者自称的原因，在日本社会引发广泛同情，大家既要求处罚刺杀者，也要求政府处罚统一教会。不少媒体披露，很多政治家都和这个宗教团体有紧密联系，要求追查，这也引发了很大的政治混乱。到现在为止，这件事还是没有得到有效解决。

总之，像“奥姆真理教”和“统一教会”这样的问题，每次都能在日本引起全民反思乃至全民对日本政府的批判，但是每次反思的结果都指向宏大叙事，大家把日本的缺陷重复一遍，没有人提出具体解决方案，问题还在那里，三十年都没有改变。

在一遍又一遍的反思中，整个社会的情绪越来越悲哀，思想越来越混乱，奋斗的激情越来越少。人们的大脑很生气，身体却躺平了。对人类社会来说，这是一种非常糟糕的状态。

1995年，恐怖袭击发生后，社会对奥姆真理教的态度，从漫不经心转变为极度防御。警方出动大量警力，开展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搜查行动，媒体全程报道，国民高度关注。

在民间，大量的社区自发组织，在社区内排查奥姆真理教的成员，抗议ta们在社区内居住，甚至集体请愿要求驱逐。即使是奥姆真理教的普通成员，也被视作和杀人犯同罪，饱受邻居冷漠的目光甚至霸凌。在一些市镇里，居民还配备望远镜，对这些成员进行全天候无死角的监控，如临大敌。

明明日本社会在反思时，已经发现很多人信奉新宗教的原因，就是日本社会不够多元化，排斥和大家不一样的人，最终导致这些人在现实社会中找不到心灵的安慰，被极端的思想和组织吸引。

结果在这些人被极端组织剥削后，不仅没有得到社会的帮助，反而受到更严重的排斥。那么ta们即使脱离奥姆真理教，也很有可能寻找其他类似团体寻求安慰。事实上，奥姆真理教在地铁沙林事件后，分裂成两个教派，都继承了原本的教义，现在仍然存在。

对于地铁沙林事件和奥姆真理教，当时日本媒体和民众给予高度重视，批判和反思的声势非常浩大。最终雷声大雨点小，仅仅解散奥姆真理教，并对直接参与刑事案件的主犯判刑。像奥姆真理教这样的组织仍然继续发展，社会的安全保卫体制也没有得到显著提升。

不得不承认的是，相比世界上很多国家，日本社会的治安程度比较高，恶性事件相对较少。但是，其中存在很多客观的原因，比如日本民众生活水平相对较高，日本没有卷入很多现实的国际政治冲突，日本法律对伤害性武器的限制等等。

但是，当日本的政治家、媒体和民众谈到“日本很安全”的时候，很少具体地讨论这些客观原因，而是把日本的安全归结为日本的民族文化，认为安全来自日本天生和平的民族性。其中潜藏的意思就是：导致社会不安全的人，就是“外人”，要么不是日本人，要么不是真正的日本人。

正因为用这种文化神秘主义的态度看待国家安全，所以日本民众的安全感总是大起大落。每发生一次大型治安事件，大家十分恐慌。但是等事件的热度过去，民众又回到相信日本很安全的轻松状态。再下一次又极度恐慌，然后极度放松，如此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