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博士生陈同学骑着电瓶车，载着女友，穿行在霓虹闪烁的食街——这不是生活所迫，而是他们精心设计的周末约会。

另一边，文科博士姜同学在夏夜的暴雨中奋力骑行，雨水浸透衣服，他却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与自由；工科博士王同学将送外卖视为他最重要的“实验项目”，订单的导航提示音暂时覆盖了脑海里循环播放的实验数据，真实的世界向他涌来。

陈同学、姜同学、王同学分别来自四川大学、华中科技大学和电子科技大学，拥有博士头衔，却都在今年不约而同地注册成了外卖骑手。

这并非“躺平”，也不是行为艺术，而是一场主动的“精神出逃”。在实验室和图书馆之外，他们踏上电动车，试图进入一个目标清晰、反馈及时的新环境——送完一单，就有一单的收入，伴随着到账“叮咚”声。他们试图寻找对抗科研世界中长期“不确定感”的解药，他们的车上，不仅载着餐食，还有对生活的突围、对真实社会的触摸，以及一种让内心重获秩序的可能。

送外卖中。图/视觉中国

【1】在雨中感受到久违的自由

姜同学 四川大学 文科博士

骑车送外卖于我而言是一举两得，既能运动，又能锻炼身体、放松精神。

白天，我的生活几乎被科研工作填满，读文献、整理数据、撰写论文……直到夜幕降临，我换上外卖工服出门，感觉自己像是从那个固定的学术世界里短暂地“出逃”了。我不需要靠这个挣钱，不追求单量，但还是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每晚跑两到两个半小时，挣到40块钱左右就收工，大概也就是8到10单。

直到真正开始送外卖我才发现，这活儿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它不只是体力活，当你手上同时有几单时，怎么规划路线最省时，遇到突发情况如何抉择，都需要动点脑筋。

但这种“困难”，和我科研中遇到的困难完全不同。

做科研，尤其是我们文科，很多时候面对的是长期的、不确定的困扰，可能努力好几个月，也看不到一个明确的成果，心理压力是持续存在的。但送外卖不一样，它的目标极其清晰：从A点取餐，安全快速地送到B点。每完成一单，手机立刻会响起提示音，几块钱“叮”一声就进了账户，那种反馈非常及时、直接，就像通关一个小游戏，能带来一种简单的成就感。

送外卖也让我接触了更多真实的世界，对专职外卖员多了许多理解。

我记得第一天送的时候，遇到一位中年专职骑手，他听说我骑自行车送外卖，觉得是来“体验生活”的，就跟我说：“还好玩，等你送几天就知道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对于我们这种兼职者来说，送外卖是个选项，有退路，心态自然轻松。但对他们而言，是生计，是责任，每一单都关乎收入和评价，那份压力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当偶尔遇到顾客写错地址之类的小波折时，我的心态也更平和，毕竟我的主要目的并非赚钱。

也有很有趣的时刻。我记得有一天晚上，送最后一单时，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冒着雨把餐送到，虽然身上湿了，心情反而很兴奋，骑着车冲过水坑的瞬间特别解压。相比于做学生的固定路线，送外卖让我深入城市的毛细血管里，遇见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很真实，也很自由。

有人问，博士生送外卖是不是一种人才浪费？我个人觉得谈不上。读书和工作，不应该有那么多刻板的捆绑，特别是对于文科生来说，这更多的是个人的一种选择和生活体验。

通过送外卖，我走出校园，实实在在地接触到了课堂和书本之外的社会图景，观察我所在的城市和生活在其中的人，我从科研那种漫长而焦虑的状态中暂时抽离出来，在一个目标简单、反馈及时的环境里，找到片刻的放松和心灵的秩序。

至于会送多久？我没想那么远。也许以后不会每天都去，可能一周就去一两次。但只要晚上想动一动，想换种心情，我可能就会跨上车，点开接单按钮，融入这座城市的夜色与灯火之中。

【2】送外卖是新的约会方式

陈同学 华中科技大学 物理博士

我在华中科技大学读博，今年，我和女朋友有了一项新的周末活动——一起送外卖。

这事儿说起来还是大数据的“功劳”，我偶然刷到一个视频：一个外卖员带着女朋友送外卖，他的女朋友坐在后座，经过闹市区美食摊时，会兴奋地猛敲他的头盔，“啊啊”地指想吃的东西，可能一晚上送外卖赚的钱还没花出去的多。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就跟我对象说：“要不我们也去？”她一听也觉得好玩，我们就这么注册了。

我们本来雄心勃勃，想拍个短视频记录一下。但第一次接单完全手忙脚乱——我们可能是不小心点到了接单，一下就被“推”上了战场。我在前面慌里慌张地骑车，她在后面紧盯地图导航，全程都在研究流程，根本顾不上拍照。我们虽然也拍了点素材，但实在没做自媒体的天赋，最后就只留在手机里自己回味了。

但这种“慌乱”，恰恰成了我们感情的催化剂。因为我们接单很随意，经常挑那些听过但没去过的地方送，等于每周都在开发新地图。她坐在后座，负责规划最佳路线，告诉我下一个路口往哪拐。我们骑着电瓶车，穿梭在夜晚的街巷里，吹着微风，感受着浓浓的烟火气。这彻底解决了我们“周末约会不知道干什么”的烦恼，比起逛腻了的街，这种共同探索的新鲜感，让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

此外，我科研压力很大，曾在读博第一年半夜一两点独自骑车出去乱逛解压，送外卖对我来说，成了新的解压渠道。我们只在周日晚上出动，避开白天的炎热，一边送单，一边决定待会儿在哪吃饭。夜晚的城市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让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过日子”。

我们每次跑三四个小时，也就送八九单，不敢接多，而且专挑单价六七块以上的“优质单”。我们很清楚，自己不是靠这个吃饭的，效率极低，但好处是拥有完全的自主选择权。

这一个月里，也遇到过印象深刻的事。有一次送高档别墅小区，保安不让电瓶车进，我们只能步行，在里面一路小跑才没超时，当时就感觉专职外卖员真不容易。还有一次，按导航找到一个老旧小区，绕了几圈根本找不到店铺，最后打电话才知道，店家竟然藏在居民楼的消防通道里，环境脏乱，连个招牌都没有。那次之后，我们点外卖都谨慎了很多。

这些经历让我对外卖员多了很多包容。以前看软件上骑手在原地不动会着急，现在明白了，他们可能同时在送好几单，需要极强的路线规划能力，这其实很厉害。

很多人说送外卖是目标清晰、反馈及时的体力劳动，恰恰是科研的反面。但我有点不同的看法。科研的目标其实也很清晰——就是把某个东西做出来。但送外卖有精准的“地图”导航，而科研没有，我们只能靠文献和导师的指导来自己摸索路径。送外卖的反馈是“正反馈”及时，送到就赚钱；科研则是“负反馈”特别及时，你会不断遇到问题，而那个巨大的“正反馈”要等很久很久。

如果说最大的收获，首先是“好玩”；其次让我理解什么是“选择大于努力”。接到一个烂单，比如要爬十几楼还没电梯，或者商家压餐让你只剩十几分钟送货，那再努力跑也白搭。

有人问，博士生送外卖是不是浪费学历？我觉得不算。学历只是敲门砖，工作本身没有高低贵贱。我的导师有个观点我很认同：做学术，要么把成果搬上书架（贡献知识），要么搬上货架（创造价值）。如果我们中的一些人，目标就是“搬上货架”来赚钱，那方式并不重要。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改变世界的科学家，坦然面对生活，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3】最大的收获是胆子变大了

王同学（化姓）电子科技大学 工科博士

我是电子科技大学的一名博三学生，今年七月底，当许多同学在实验室里挑灯夜战的时候，我给自己找了份新“工作”——骑上电瓶车，送外卖。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说实话，博士的生活，远看光鲜，近看其实挺单调的。圈子窄，压力大，每天面对的都是代码、论文和那些“悬而未决”的实验数据。人像一根始终绷紧的弦，连玩都会有负罪感。我表弟上大学时就送过外卖，社会经验比我丰富得多。这让我觉得，人不能一直活在象牙塔里。

于是，我注册了平台，骑上读研时买的小电驴，配上手机支架和头盔，就上路了。

第一单就给了我个“下马威”。晚上十点，系统一下派了两单，目的地在一个导航失灵的厂区，我绕了半天才找到，差点送错。第二次更狼狈，午高峰在一家爆单的餐馆傻等了20分钟，结果当然是超时了。

那会儿真想过放弃。天气热，路线不熟，赚的几块钱还不够买瓶水，但后来想通了，我不是来赚钱的，我是来“换脑子”的。

心态摆正后，送外卖的优点开始浮现。我遇到过特别好的顾客，有一次我不小心送错了餐，人家已经吃掉了，非但没怪我，还主动联系商家说要付钱，商家收了餐费后也没再上报，这样我就不会受罚，还能赚到配送费。还有一起在楼下等单子的老骑手，很热心地给我指路，教我小技巧，这让我想起看过的一篇文章，说平台总想用算法把我们都变成孤立的“原子”，但人终究是人，会互相帮助，聚集取暖。

现在，我一般在科研不忙的间隙出去送外卖，午高峰或者晚上跑一小时，就当夜跑。一个月挣个三四百元，不多，但每一分钱都是“即时反馈”，这感觉和搞科研截然相反，能让我从中出来透透气。

做科研像西西弗斯推一块永远上不去山顶的石头，今天有点进展，明天可能又被推翻，成果遥遥无期。而送外卖像打游戏，送一单就是一单的钱，“叮”一声到账，清晰又踏实。这种简单的体力劳动，反而让我从复杂的脑力消耗中彻底解脱出来。

最大的收获，是胆子变大了。以前跟陌生人说话总有点怯，现在能很自然地问路、沟通。也更能体谅服务行业的不易了，一个差评可能让人家一天白干，所以我现在收快递、点外卖，态度都好了不少。

至于博士送外卖浪费学历论，我嗤之以鼻。对我个人来说，这段经历让我触摸到了真实的社会，心态更平和了。往大了说，高学历的人去体验基层工作，如果能因此对社会多一分理解和共情，那这书就没白读。

当我在夜色中骑着车，微风拂面，看着城市的灯火和为生活奔波的人群，那个困在论文里的我，仿佛终于喘过了一口气。车把上载着的，不只是一份外卖，也是我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九派新闻记者 李杨 实习记者 邵佳欣 编辑 王佳箐 肖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