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黄泽敏 编辑 | 向 现
不久前,莫雯去了女儿学校的运动会。当人形机器人迈着步伐出场时,她吃了一惊。
莫雯的女儿在杭州读小学四年级。去年学校运动会的开幕式中,有班级引入了机器狗。她本以为这足够新奇,没想到,今年就升级为人形机器人。
“这又不是学生操作,(学校)也没有相关课程,纯粹就是花钱找机构来表演,跟学生没一点关系。”莫雯说。
近年来,不少学校都很重视校运会。在网友们分享的照片和视频里,有学生开着卡丁车入场,旁边伴有两只机器狗;有班级身着银色服装列队,身后跟随着两三米高的变形金刚;还有穿红袄背心的学生,与同款穿搭的人形机器人、机器狗共舞。
“感觉是文艺演出,哪里是运动会啊。”莫雯感叹,这些校运会“一个比一个卷”。
“展演”背后,是燃烧的费用。近日,成都一所中学家长反映,班级为了排运动会的拳术表演,花了五千到一万元外聘老师。这笔开销从班费里出,说到底,是全体家长来分摊。
这样的现象并不鲜见。2023年,江苏南通一所学校的家长就曾抱怨,家委会为筹备运动会向每个孩子收取61元,其中48元是排练费。
若能通过精彩的表演和体育赛事,让学生们参与其中,有所收获,这并无大碍。但越来越多的家长和老师察觉,学校的运动会变了味。
“就为了派头”
田嘉妍的孩子在南方一所小学读二年级。她说,孩子班上开运动会,看到同年级请了教练,自己班也立刻跟上。班里专门请来老师编排舞蹈。这一分钟的舞蹈,花了2800元。
这笔钱摊到每个孩子身上是80元,田嘉妍也觉得贵。
这还只是开始。为了这次运动会,班里购入表演服,定制了班服,统一穿上了小白鞋。更让田嘉妍不解的是,学校还将体育项目指导“外包”出去,“花4000元额外请体育教练给孩子们指导体育项目”。田嘉妍疑问:“那学校自己的体育老师是做什么用的?”
这笔数千元的费用,名义上是“众筹”。“但是大家基本都捐了,收到6000多款项。”田嘉妍说。
“都是被‘绑架’的。”同为家长的莫雯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处境。和田嘉妍一样,莫雯在孩子的校运会里也承担着“出钱”的角色。

在运动场的学生们/家长陈丽供图
她女儿所在的四年级表演中国舞。那是年级统一编排的群舞,排场大、人数多。每个孩子需要购买统一的服装,60多元。衣服“材质很差”,属于“一次性的”表演服,但她还是交了钱。
班里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学校虽说是“自愿”,但莫雯担心,若真的不给钱,“孩子可能会因和整体队伍造型不符合而被孤立”。这种潜在的风险,让家长们难以开口拒绝。
莫雯是“80后”。她记得,读书那会儿的运动会很纯粹,“主要是比赛好看,全班几乎一半的同学都有项目”。而今,“忙来忙去就是为了开幕式派头”。
开幕式给她留下的印象是“折腾”。女儿所在的教育集团搞“集团化”办会,租用了离家10多公里外的体育场。那天是周六,她起了个大早,“6点多就要到”。

图源:图虫·创意
学校通知家长,体育场没地方停车,建议所有人绿色出行。莫雯带着女儿搭地铁,花了半个多小时。
开幕式在8点半开始。坐在体育场看台上,她抬眼望去,全是脑袋。她估摸着现场有上万人。
这场“派头”十足的开幕式,在上午10点左右结束。正式比赛下午才开始。吃过午饭后,她跟老师请了假,带女儿走了。离场时,她看到低年级早走了一大批人。
第二天也有比赛项目,她们没参加。“大多数人都没项目,去不去无所谓,老师也没要求。”莫雯说。
要少花钱,也要大气
家长支付的成本,是这条压力链的末端。当目光投向学校,更核心的矛盾显现出来。
“学校要求班级不能花太多钱,又要求每个班级(的开幕式表演)不能太简单,要看起来大气。”四川泸州的家长刘思瑜觉得,学校的要求非常矛盾。
她女儿在一所公办小学读二年级。今年,班级分到的主题与“空防”相关。每个班都表演舞蹈节目,时间1-3分钟。
刘思瑜是家委会员,在讨论表演形式时,老师直白地告诉家委,只要不被当场批评,就算私底下被领导找,说节目太简单,也能接受。
这种顾虑源于一次“教训”。刘思瑜听说,之前某次活动,有个班的表演很简单,学校领导当场问:“没有了吗?就这么简单吗?”
这种当众的“敲打”让老师们背负“表演”的压力。

家长刘思瑜拍摄的运动会现场视频截图
福建的小学教师艾茜对此深有体会。她带的班在开幕式上跳啦啦操,这个集体表演项目准备了一个半月,道具仅网购了手捧花,开销不大,最终却得了倒数第一。“领导大概喜欢更有意思的节目吧。”她猜。
另一位民办小学的教师王雅琳也说,学校“主席台有评委打分”,开幕式结束后,排名就会发在群里。她曾带班拿过开幕式表演的第一名。
当开幕式被纳入打分和排名的评价体系,其性质就演变为形式上的“较量”。
刘思瑜清楚这背后的真正目的。她觉得,学校追求的,是发在公众号、视频号上“做宣传,方便以后招生”的“盛大”影片。这场准备从一开始就与孩子的竞技快乐无关。
这道“既要又要”的难题,最终压在家长和老师的身上。
为了控制成本,刘思瑜所在的班级没有额外采购服装,统一穿校服。但为了达到领导满意的“大气”效果,他们买了一个3米高的充气火箭、一面8米×5.3米的大国旗、几盒彩烟和礼花拉炮。

刘思瑜孩子所在的班级没有额外采购服装,统一穿校服。但买了一个3米高的充气火箭、一面8米×5.3米的大国旗、几盒彩烟和礼花拉炮/家长刘思瑜供图
此外,还有家长志愿者做的导弹模型、手工火箭和战斗机模型。这些道具相当精美,刘思瑜在网上看过同款。她猜测可能是家长自费买的,“总之就是没花集体的钱”。
刘思瑜负责采购。那段时间,她一有空就掏出手机挑选道具。为节省开支,她费了不少心。比如表演用的扇子,最初看到的店铺卖10多元一把。她不停找,终于找到一家同省店铺,标价8元多。经过软磨硬泡,最终以每把7元多的价格成交。
即便这样精打细算,全班道具总花费仍超过700元。这笔钱从班费里出。
有时候,刘思瑜会觉得,教育总是在“拼人脉”。包括这场运动会,“很多事情老师没办法解决,就得求助班上有能力解决的家长”。
其他班,有的同学引入平衡车,也有孩子坐着电动小车出场。每个班几乎都有家长自行带无人机进行拍摄记录。这个时候,真的是“每个人大显身手”。
稚嫩的“早八”脸
在自上而下压力传导中,学生们承担了最后一环。
事实上,作为这场展演的主角,学生们几乎没有选择权。
运动会开幕式的表演主题,从上往下定。学生听从大人的安排,换队形,喊口号,把排练好的成果,摆到大人面前,再由大人排个优劣。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他们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卷得孩子睡觉时间都缩短了”,田嘉妍说。
为了这次亮相,孩子班上花了大量时间排练。受访前一天,孩子们“排练舞蹈排一整个下午,拖了半小时放学。孩子说两节课只给了两分钟休息,下课时间都没停”,为了“拿奖”,班主任的语文作业都直接取消了。

为了运动会开幕式的表演,孩子班上花了大量时间排练/家长刘思瑜供图
定好节目后,距校运会不足两周,刘思瑜说。为赶进度,女儿班级每天下午的课都让位给排练,从下午两三点一直练到5点多放学。
刘思瑜几乎每天都请假提前离岗,赶到学校帮忙。排练现场,一位老师要带领50多个孩子,嗓子喊到嘶哑。她和几位家长志愿者协助维持纪律、调整队形。
本应享受运动乐趣的孩子们,却不见得快乐。
排练被安排在各种“边角料”时间,甚至是恶劣的天气里。第一天排练,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刘思瑜站在场边都觉得热,更别说反复走位的孩子。有两天下雨,排练转到室内。有限的空间里挤了好几个班,大家只能“抢”位置。
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她看到一张张苦闷的小脸,“就跟我们大人‘早八’上班一样”。
排练时,大家都耷拉着脑袋,“满脸疲惫和不耐烦”。老师在前面喊动作,有的孩子“耳朵像关起来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纹丝不动。
“怎么还要练啊?要休息了。”孩子们常抱怨。
家长和老师只好连哄带劝说:“再排练两遍,练完就放学。”
“还要排练两遍!”孩子们拖长了调子。刘思瑜从语气里听出,“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快乐”。

图源:图虫·创意
刘思瑜还注意到,排练时孩子们总喊累,声称走不动路。可只要老师宣布“原地休息”,他们立刻满场飞奔,活力四射。
这种疲惫从学校延续到家中。孩子回家后还需继续练习。“练习舞蹈视频”长期占据群通知榜首。“老师也会私下让家长督促练习”,刘思瑜说,“整个过程挺劳心神的。”
“我们这边习惯叫小朋友‘幺儿’。”刘思瑜说,开幕式当天,老师在场边这样鼓励孩子们:“幺儿,打起精神来!最后一次好好表演,演完就再也不用练了,就能好好休息了!”
办会那两天,女儿回家没跟刘思瑜多聊运动会。偶尔提过一句拔河,那是女儿唯一参加的运动项目。“第一次拉的时候输了,第二次直接‘秒杀’对手。”女儿说得兴奋,“老师奖励全班不用做数学作业。”
“小孩子的快乐多简单。”刘思瑜感慨。但这场运动会给女儿的,只有疲惫、负担,和一个“不用做作业”的奖励。

图源:图虫创意
比身体疲惫更可怕的,是价值观的“异化”。
莫雯的女儿没有报名任何项目,觉得自己体育不行,也没有报名的想法。“小孩会说,参加的都是读书读不好的,她们就不想去。”她担心变味的运动会扭曲女儿的价值观。
她还听别的家长说,初中运动会,开幕式隆重得不得了,但等比赛开始,只有运动员在场地上,其他学生都回去上课了。
对于“缺席”体育项目,女儿没有一丝遗憾。莫雯觉得,女儿对于“运动会”没有概念。“因为基本上每年都这样,孩子就觉得(运动会)是表演节目,表演结束了就没啥了。小孩子没运动,也没运动的激情。”她说。
倒数第一也没关系
当“大操大办”成为常态,是否还有另一种可能?
广东深圳的家长陈丽,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样本。她并不反对开幕式表演。她认为,校运会开幕式让学生、老师和家长都凝聚为一体,朝着共同的目标努力。她觉得,变味与否,关键看“初心”。
她孩子所在的学校氛围“挺佛”。用她的话说,就是“不会强行要求搞很复杂的活动”。这一点,她“挺满意”。
陈丽班上的老师也不爱“卷”,没太多精力琢磨创意。陈丽是家委会成员,正好喜欢这种有创意的事,就主动揽下了节目编排的活。
“一开始大家就达成了共识:主打‘不卷、不内耗’。”陈丽说,“不会过度消耗家长、孩子和老师的时间,也不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

为孩子做妆造的家长们/家长陈丽供图
他们的“不卷”体现在行动上。陈丽负责编排,老师负责简化和排练。道具能省则省,去年买的鼓,今年重复利用。服装是租的,陈丽亲自给孩子们化妆,省了化妆费。整个班50个人,平均每个孩子60块钱,总开销3000元。
排练也没有占用一节主课。“一天排练一节课的时间左右”,在体育课或活动课上抽空排,持续了一两周。
表演那天,孩子们“从化妆开始就很兴奋”。他们叽叽喳喳,互相帮忙打扮,彼此评论“你好好看”。当他们穿上表演服,脸上是藏不住的自豪和自信。
在她看来,班里的节目不卷,筹备过程其乐融融。没想到节目最后拿了第一名。“大家都特别意外,也特别开心。”她说。
陈丽的班级,体育项目整体是倒数第一。两个分数相加,平均下来是全年级倒数第二。
但“班里没有任何负面声音”。大家甚至开起了玩笑,“幸亏开幕式拿了第一,不然就是倒数第一了。”陈丽觉得,在家长们心里,比赛成绩不重要,孩子参与了、努力了就行,没必要因为名次纠结。

陈丽的班级的表演/家长陈丽供图
校运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陈丽班里的两个女孩,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两个女孩喜欢跑步。“去年比赛的时候没跑过别的班的孩子,她们自己还挺懊恼的。”
这份懊恼,没有变成抱怨,而是转化成了行动。学校开了田径社团课,这两个孩子主动报名参加了。她们每天放学都留下来练跑步,希望跑出好名次。
她们说,明年要给班级拿名次。
陈丽觉得,她们主动努力的样子,比最终的名次更重要。
这或许才是运动会本该有的样子。它容得下开幕式的创意和玩闹,也允许孩子们在赛场上经历失败、感受懊恼,并一次次重燃斗志。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