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张载（横渠）先生有四句话，如今用来教导学生立志，特意在此阐明，希望大家挺直脊梁，振奋精神，依此立志，才能真正堂堂正正地做人。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责任，每个人都具备这样的力量，千万不要推卸责任，轻视自己。这就是"以仁为己任"的榜样，也是今天讲学的宗旨，切勿当作空话而忽视。

为天地立心

《周易·复卦》的《彖传》说："《复》卦体现了天地之心。"《剥》卦与《复》卦是相反相成的卦象。《剥》卦象征阳气被剥蚀殆尽，君子之道衰微；《复》卦象征阳气从下方复生，君子之道渐长。程颐（伊川）在《易传》中说，唯有变动才能显现天地之心。那么，天地之心在哪里体现呢？就在人心一念之善中体现。所以《礼记·礼运》说："人是天地之心。"《程氏遗书》也说："一天的运行，就是一岁的缩影；一人之心，就是天地之心。"人心的善念，就是天地的正理。善念一旦复归，刚健之气便会逐渐增长，最终达到至善，确立做人的最高准则，从而与天地的德行相合。因此，"仁爱百姓，珍惜万物"就是"为天地立心"。天地以化育万物为本心，人心以恻隐（同情）为本性。孟子讲"四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首先提到恻隐之心。如果没有恻隐之心，人就会麻木不仁，毫无感知，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也就无从生发。所以说"天地最大的德行是化育生命"，而人心的完整德行就是"仁"。求学之人最要紧的事，莫过于认识仁、追求仁，喜好仁而厌恶不仁。能做到这一点，才是真正的"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儒者立志，必须让天下万物各得其所，才算圆满。孟子称赞伊尹"若有一人不得其所，就像自己把他推进沟壑一般痛苦"。张载在《西铭》中说："天下所有病弱、残疾、孤独、鳏寡之人，都是我的兄弟，他们困苦无告，我们应当关怀。"这些都说明万物一体的道理。圣人与百姓同甘共苦，绝不可能众人忧患而自己独乐，众人危难而自己独安。万物一体，就是万物共享同一生命。如果有人自己掐住自己的喉咙，自残肢体，剖开肚子，却说"我要求生"，绝无此理！孟子说："无论短命长寿，都不动摇心志，修养自身以待天命，这就是'立命'。"朱熹注释说："立命，就是保全天所赋予的本性，不让人为的恶习损害它。"又说："尽道而死者，是正命；犯罪受刑而死者，不是正命。"如今人心沉沦，以人为的恶习损害天赋本性，使许多人不能保全正命，甚至比戴枷锁更痛苦。仁人见此，如同自己身上生疮、皮肤疼痛，一天也不能安心。因此，必须思考如何救民于水火，使他们能保全正命。孔子说："使老人安享晚年，使朋友互相信任，使年轻人得到关怀。"学者立志，一开始就该有这样的气概，这才是"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天理不会因尧舜而存在，也不会因桀纣而消亡，在圣人身上不增加，在凡人身上不减少。但人因被习气蒙蔽，不肯去体认，才使圣学衰微断绝。其实"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颜回说："舜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有志者也能像他一样。"学者往往被习俗束缚，不知道圣贤的境界就是自己本性内的事，不肯承担。所以有人读书一辈子，却只被见闻局限，停留在知识层面，自以为足够，不知道还有更高的境界，埋没自性，虚度一生。孔子说："从不说'怎么办，怎么办'的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人肯花一天功夫去求仁吗？我没见过力量不足的。"圣人的话如此恳切。道之所以不明不行，只因为人自暴自弃。所以学者立志，必须确信圣人可以学而至，我们的本性与圣人并无差别。孟子说："圣人先觉悟了我们心中共同的道理。""这共同的道理是什么？就是理，就是义。"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等大儒深明义理之学，真正继承了孔孟之道，远超汉唐儒者。"为往圣继绝学"这句话，在张载绝非夸大之词。如今人心昏暗闭塞，欲望横流，必须研究义理之学，才能自拔于流俗，不损害天性。学者应当明白，圣学就是义理之学，切勿把心性修养当作空谈，自甘浅薄。

为万世开太平

太平不是幻想的乌托邦，而是真实存在的道理。比如尧的德行"光照四方，通达天地"；文王的教化"无论东西南北，无人不心悦诚服"，都是事实。舜用干羽之舞感化有苗部族，不必动用武力；周文王以礼让平息虞、芮两国的争端，何需制裁？所以真正的太平之世，不靠奖赏而人民向善，不靠怒斥而人民敬畏，不靠言辞而人民信服，不靠强制而事业成就。《中庸》说："君子笃实恭敬，天下自然太平"，"靠声色来教化百姓是最下等的做法"。圣人的至高德行深远微妙，自然能感化天下，这才是政治的极致。

然而，自五帝降为王道，王道降为霸道，霸道又降为夷狄之道，天下治世少而乱世多。秦灭六国，二世而亡；晋失天下，五胡乱华——武力真的可靠吗？中外历史，大家听得多了，并非没有一时强盛的国家，但都如狂风暴雨，不能长久。程颐说："古代圣王以道治天下，后世只是用法术控制天下。"又说："三代以下，都是修修补补，勉强维持。"孟子说："假借仁义之名而行武力之实的是霸道，真正以德行仁的是王道。""以力服人，人心不服，只是力量不足；以德服人，才会心悦诚服。"自古以来，论王霸之别，没有比孟子说得更透彻的了。

学者要知道，孔孟谈政治，核心在于崇尚德行而非武力。但孔孟有德无位，他们的主张在当时未能实行，却可以垂范万世。所以张载不说"致太平"而说"开太平"，"致"是已经实现，"开"是期待未来。如果无人践行，道不会凭空实现；但若能遵循此道，终有一日会实现。从前论治国，尚且认为汉唐不足取法；如今论治国，却只以欧美为最高标准。从前还认为管仲、商鞅、申不害、韩非浅陋，如今却把墨索里尼、希特勒当作豪杰，把马克思、列宁奉为圣人。这里无暇评判这些观点，大家只需把六经所载的治国之道与今天的政治理论对比，就知道石头不能冒充美玉，壁虎不能冒充真龙，二者相差何止天壤之别！

中国正遭受外敌侵略，全国人民忍辱负重，这正是"多难兴邦"的时机。如果只求生存，满足于成为现代国家，那是自我轻视。今天重提张载这句话，是想为青年人进一步指明方向：唯有培养刚强博大的品格，才能度过艰难。要相信太平之世确实可能实现，这绝非空泛的鼓舞之词。

《平凡的世界》续集《平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