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英中学以“教学理念落后”为由辞退任教20年的李国栋。
他冷静签下赔偿协议,28万到账。
次日清晨,李国栋熨平唯一好西装,带着精心准备的简历推开隔壁明德中学校门。
人事主任抬头瞬间瞳孔地震:“李老师?怎么是你?!”
“育英不是说你签了行业禁入协议吗?”
初冬的风,像裹了层细碎的冰碴子,刮过育英中学空旷的操场,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在冰冷的教学楼玻璃上。办公室里暖气很足,却驱不散李国栋指尖那点凉意。
他坐在教导处那张硬邦邦的访客椅上,对面是校长赵立新和人事主任孙强。两人之间的空气沉甸甸的,像吸饱了水的海绵。赵立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在那张平静的脸上凿开一丝缝隙。
“李老师,”赵立新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你在育英,二十年了,劳苦功高,我们都记着。”
李国栋没接话,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时代变了,”赵立新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教育理念日新月异。我们育英要发展,要追求更高的办学质量……有些方面,可能……不太合拍了。”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几张纸,像是拿着某种沉重的物证。
“学生匿名反馈,部分家长的意见……都指向一个问题:教学方式偏于传统,创新不足,跟不上现在‘以学生为中心’的探究式学习大潮。”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极为惋惜,“校委会经过慎重评估,认为你的整体教学风格……与学校未来的战略方向,存在一定差距。”
孙强在一旁附和地点点头,表情混合着程式化的同情和公事公办的疏离:“是啊,李老师,我们也很为难。但为了学校整体发展,这个决定……不得不做。”
李国栋的目光扫过那几张所谓的“反馈”纸,薄薄的几页,轻飘飘的,却像巨石压向他二十年的讲台生涯。他认得其中几个笔迹,甚至能想象出某些家长在背后评头论足的模样。他沉默着,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嗒、嗒”声,清晰得刺耳。
赵立新把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纸张摩擦桌面的声音很轻,却像砂纸擦过神经。
“这是解聘通知书和补偿方案,你看看。”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潜流,“学校不会亏待功臣。按你的工作年限和工资基数算,经济补偿金是二十八万。一次性结清。”
“二十八万?”李国栋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许久未用的齿轮重新转动。
孙强立刻接话,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急于促成交易的意味:“对!李老师,这绝对是按最高标准走的!考虑到您是老教师,我们额外多算了一些!签个字,钱马上就能打到您卡上,干干净净,您也好安心规划以后的生活,多陪陪家人……”
李国栋的手指终于动了动,轻轻摩挲着那份解聘通知书的边缘。纸张冰冷。
他抬起眼,目光在赵立新和孙强脸上缓缓扫过。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哀求,反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看得两人心底莫名一虚。
“最高标准?”李国栋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让孙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份协议,只是看着赵立新:“赵校,我在育英二十年,带过多少届学生,拿过多少优秀教师,您心里有数。一句‘理念落后’,就把我这二十年抹了?”
赵立新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掩饰着那一瞬间的不自在。
“这不是抹杀,李老师,”他放下杯子,语气带上点官腔,“这是……时代的选择。我们都要向前看嘛。”
李国栋没再争辩。他微微前倾身体,拿起桌上那支黑色的签字笔。笔身冰凉。他翻开协议,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的补偿金额条款。那个数字,“贰拾捌万元整”,打印得清清楚楚。
他握着笔,悬在签名栏上方,停住了。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赵立新和孙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在他悬停的笔尖上。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李国栋忽然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孙强脸上:“孙主任,我记得劳动法里,经济补偿金计算基数,好像包括年终奖和各种补贴的吧?”
孙强的笑容彻底消失了,脸色微微一变:“李老师,这个……我们当然是按合法合规算的……”
“那好,”李国栋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麻烦把具体的计算明细给我看一下。还有,我去年带毕业班,学生重点高中升学率创了新高,学校承诺的绩效奖金,好像还没兑现?这笔钱,是不是也该一并结清?”
赵立新端着保温杯的手顿在空中,脸色沉了下来。孙强的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李老师,你看这……”孙强试图缓和气氛,“补偿金这个数,已经是尽力争取了。绩效奖金那个,流程还没走完……”
“流程没走完,钱还在学校的账上,对吧?”李国栋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过去,“我今天签了字,这钱是不是就跟我没关系了?孙主任,大家都是明白人。二十八万,是不是真按‘最高标准’走的,你心里清楚。”
他稳稳地放下笔,身体靠回椅背,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教了二十年书,教学生要诚信,要守法。今天,我也只想要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该我的,一分不能少。不该我的,我一分不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赵立新,“赵校,您说呢?”
赵立新的手指在保温杯上用力收紧,指节泛白。办公室里只剩下挂钟单调的“嗒嗒”声,和孙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开一种冰冷的对峙。
赵立新盯着李国栋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眼神复杂地变换着。最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声音有些发沉:“孙主任,去把李老师去年带毕业班的绩效奖金核算清楚,按最高档补进补偿金总额里。计算明细,也打一份出来。”
孙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赵立新严厉的目光逼视下,终究没敢出声,脸色灰败地应了声“是”,匆匆起身走了出去。
那扇厚重的木门在孙强身后关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隔绝开了一个世界。办公室里只剩下李国栋和赵立新两人。暖气依旧很足,但李国栋却觉得那寒意从四面八方渗进骨头缝里。
赵立新疲惫地摘下眼镜,用指腹用力揉了揉眉心。再抬眼时,那层惯常的温和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真实的冷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国栋,”他换了称呼,试图拉近距离,声音却依然干涩,“二十年了,走到这一步,谁也不想。但学校有学校的难处。有些事……不是我这个校长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李国栋沉默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像平静无波的深潭,反而让赵立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避开李国栋的注视,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模糊不清。
“外面的世界很大,”赵立新斟酌着字句,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劝导,“拿着这笔钱,做点小生意,或者……提前享受退休生活,含饴弄孙,不好吗?何必一定要在这个圈子里……再碰得头破血流?教育口就这么大,转来转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善意”警告:“况且,现在各个学校招人,都讲究个‘历史清白’。你这个情况……带着育英‘理念不合’的评价出去,哪个好学校还敢轻易接收?圈子里的风声传得最快。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字字句句却像淬了毒的冰针,扎在李国栋的心上。不是劝慰,是赤裸裸的威胁和封杀令。他要把李国栋这二十年积累的一切——声誉、专业价值、甚至是再就业的可能——彻底踩进泥里,用那二十八万当作封口的买路钱。
李国栋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他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冬日空气的凛冽和办公室陈腐的暖气味,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再抬眼时,眼底的波澜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看着赵立新,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赵校长,”他的声音异常平稳,清晰地回荡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我的路,怎么走,就不劳您费心了。”
“教了二十年书,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一点:做人,要讲规矩。”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冰面上,“该我的,我得拿走。至于以后的路……”
他的目光越过赵立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天还没塌下来呢。”
孙强拿着重新打印好的协议和明细进来时,办公室里的气氛依旧僵冷如铁。他把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李国栋面前,眼神躲闪着。
“李老师,您看看,按最高标准重新算过了,加上去年的绩效奖金,总额是二十八万整。”孙强的声音带着点讨好。
李国栋没理会他,拿起新的协议,目光锐利地扫过计算明细的每一个数字。这一次,年终奖、各项补贴、那笔被刻意“遗忘”的绩效奖金,都清晰地罗列其中。最终的数字,确实是二十八万整。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赵立新靠在宽大的皮椅里,脸色阴沉地看着李国栋的动作,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终于,李国栋拿起那支笔。黑色的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微微一顿。
然后,他稳稳地落笔。
“李国栋”三个字,力透纸背,清晰无比地烙印在协议末尾。没有犹豫,没有颤抖,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绝。
签完字,他放下笔,身体靠回椅背,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那口积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似乎随着这签名,终于排出了体外。一种奇异的、带着疲惫的空茫感瞬间席卷了他,但很快,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所取代。
“好了。”他把签好字的协议推回桌子中央,声音平静无波。
孙强几乎是立刻把协议收了过去,动作快得像是怕他反悔。“好,好!李老师痛快!财务那边马上处理,最迟明天,钱一定到您账上!”他脸上堆起如释重负的笑容。
李国栋没再看他们一眼,站起身。坐得太久,膝盖有些僵硬酸涩,他微微晃了一下才站稳。他最后扫了一眼这间熟悉又陌生的教导处办公室——墙上挂着的“先进学校”锦旗,书柜里塞满的文件,赵立新那张宽大气派的办公桌——然后,转身,拉开那扇厚重的木门,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两个人,也隔绝了他二十年的育英生涯。
走廊里空荡荡的,正是上课时间。远处隐约传来某个班级整齐的读书声。他慢慢地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属于他的、小小的物理教研室。脚步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推开教研室的门,一股熟悉的粉笔灰和旧书卷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的办公桌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有些凌乱,堆着学生的练习册、几本摊开的教参、一个用了多年掉漆严重的保温杯,还有一张镶在简易相框里的照片——那是去年毕业班的学生们簇拥着他拍的,阳光灿烂,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站在中间,笑得眼角堆满了皱纹。
他走过去,拿起那个相框,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玻璃表面。照片上的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沉默地开始收拾东西。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秩序感。把散落的试卷理齐,用夹子夹好;将几本常用的参考书码放整齐;把那支陪伴他批阅过无数作业的红笔,仔细地放进笔袋里。属于学校的物品,他一件没动。只带走纯粹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几本私人笔记,那个保温杯,还有那张照片。
抽屉最底层,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陈旧的木雕镇纸,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牛。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家境贫寒但物理天赋极好的学生亲手做了送给他的。那孩子后来考上了顶尖的大学物理系,每年教师节还会给他发信息。
李国栋握着那枚小小的木牛,粗糙的木质纹理硌着掌心。他把它也放进了自己的纸箱里。
东西不多,一个小小的纸箱就装下了。抱着纸箱走出教研室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射进来,在空荡荡的桌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光影。
抱着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箱走出育英中学气派的大门时,李国栋没有回头。身后,那栋承载了他二十年光阴的教学楼,在冬日下午灰白的天幕下,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墓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银行入账短信通知: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于12月20日16:08完成入账人民币280,000.00元,余额……”
冰冷的数字,二十八万整。一个清晰、残酷的句号。
冬夜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李国栋抱着那个装着他二十年教书生涯“遗迹”的纸箱,一步一步走回他位于老城区的家。楼道里是熟悉的、混杂着油烟和潮湿的气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家里一片寂静。妻子王慧还没下班,上高中的儿子李哲在学校晚自习。只有玄关一盏感应灯,因为他开门的动作而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反而衬得屋里其他地方更加幽深冷清。
他轻轻地把纸箱放在玄关的地板上,动作有些迟缓,仿佛那箱子有千斤重。脱掉带着寒气的外套,换鞋,走进客厅。客厅不大,收拾得还算整洁,沙发上随意搭着儿子昨晚看的一本篮球杂志。电视柜旁边,摆着几张照片,最多的是儿子从小到大的模样,也有他和王慧年轻时的合影,那时的笑容里没有生活磋磨的痕迹。
他没有开大灯,在沙发上坐下。黑暗中,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将他淹没。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掏空了五脏六腑的乏力。他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白天的画面:赵立新那看似惋惜实则冷酷的眼神,孙强那急于打发他的虚伪笑容,还有那份签下自己名字的协议……二十八万,买断了他最好的二十年。
屈辱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愤怒在胸腔里冲撞,烧得喉咙发干。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明天?后天?未来的路在哪里?赵立新那番“圈子封杀”的警告,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思绪里。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呼吸有些急促。
不行。
不能这样下去。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厨房。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他掬起一捧,狠狠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激得他一个哆嗦,混沌的大脑瞬间被冰得清醒了几分。
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四十三岁,鬓角已有了明显的灰白,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眼神里是洗不去的疲惫和……一丝尚未熄灭的倔强。
“天还没塌下来呢。”
白天自己说过的这句话,突兀地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凝聚起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他需要钱,家里需要这份收入,儿子即将高考,大学学费不是小数目。他更需要的,是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和价值!教育口?他李国栋除了教书,还能做什么?他又凭什么被这样一脚踢开?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闪现,带着灼人的光——明德中学!
育英的死对头,隔了三条街,明德中学。两所学校为了优质生源、升学率排名,明争暗斗了好几年。他李国栋在育英带出的成绩,一直是明德校领导眼里的刺。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热。
他回到客厅,打开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沉肃的脸。他点开明德中学的官网,首页赫然挂着醒目的招聘启事:“诚聘优秀高中物理教师(骨干/学科带头人方向)”。
招聘要求清晰列明:需带过毕业班,教学成绩突出,有市级以上荣誉者优先。这些条件,他李国栋哪一条不符合?他带出的毕业班物理平均分和重点高中录取率,在市里都是排得上号的!优秀教师、骨干教师、学科带头人……这些证书,他抽屉里有一摞!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斗志。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修改简历。不是简单地更新信息,而是倾注了全部的心力,将其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剑。他逐字推敲“工作经历”和“主要业绩”栏,把那些曾经被赵立新轻飘飘一句“理念落后”就抹杀的成绩,用最凝练、最具说服力的语言和数据重新提炼出来:
“连续五年担任高三物理把关教师,所带班级高考物理平均分超省重点线XX分(具体年份数据)…”
“指导学生获省级物理竞赛一等奖X人次,二等奖X人次…”
“多次荣获市级‘优秀教师’、‘教学能手’称号…”
“主持完成市级重点教研课题《XXXX》一项…”
每一个奖项名称,每一个具体数字,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强烈的回响。这些,是他二十年心血的结晶,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是赵立新一句轻飘飘的“不合拍”就能否定的!
他反复修改、润色,力求精准有力。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映在他专注的眼底,跳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直到后半夜,一份焕然一新、堪称完美的简历才最终定稿。他点击了“投递”按钮,简历化作一串无形的数据,飞向明德中学的招聘邮箱。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疲惫感再次袭来。他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明天会怎样?他不知道。但至少,他迈出了反击的第一步。胸腔里那口浊气,似乎随着简历的投递,终于吐出了一部分。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判决的人了。
他站起身,走向卧室。经过客厅时,目光落在玄关那个孤零零的纸箱上。他走过去,弯腰,将那个装着相框的纸箱抱起,没有放去角落,而是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电视柜上。
相框里,他和学生们灿烂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里,依然清晰可见。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完全亮透,灰蓝色的光线透过薄窗帘渗进来。
李国栋起得格外早。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动作刻意放得很轻,不想惊动还在熟睡的妻子王慧。昨晚王慧加班到很晚,回来时他已经坐在电脑前改简历,她只疲惫地看了一眼,问了句“还在忙?”,就匆匆洗漱睡下了。那份被辞退的沉重,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让他彻底清醒。看着镜中那个眼下带着青黑、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点微弱却固执的光,更加清晰了。
他打开衣柜。里面挂着的,大多是穿了多年的旧衣服,洗得发白,带着粉笔灰的印记。最里面,挂着一套深灰色的毛料西装。这是几年前为了参加市里优秀教师表彰大会咬牙买的,算是他唯一一套能撑场面的“好”衣服。平时极少穿,被仔细地套在防尘罩里。
他把它取出来。西装料子挺括,但肩膀和后背处,因为长期挂着,已经压出了几道明显的折痕。他找出那个许久不用的蒸汽熨斗,接水,预热。熨斗喷出的白色水汽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带着一股潮湿的铁锈味。
他极其耐心地熨烫着。熨斗的金属底板小心地滑过肩线、后背、前襟。熨烫发出的“嗤嗤”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他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每一道顽固的折痕都在熨斗的温度和压力下,一点点变得平整、服帖。他要把过去压在他身上的那些无形的折痕,也一并熨平。
换上熨烫得笔挺的西装,系好领口最上面一颗纽扣。镜子里的人,虽然依旧带着疲惫,但那份属于教师的、被岁月磨砺过的沉稳气质,重新被这套正装勾勒出来。他仔细地梳理好头发,将鬓角的灰白也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拿起书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里面装着他连夜打印好的、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精美简历,还有厚厚一叠他精心挑选的获奖证书复印件——市级优秀教师、骨干教师证书、课题结题证明、学生竞赛获奖证书……每一页纸,都是他二十年教学生涯最硬的底气。
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眼神沉静,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
轻轻带上家门。清晨的寒意扑面而来,他裹紧了不算太厚的大衣。没有选择开车,而是走向公交站。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的老人。他需要这点时间,在清冷的空气里,把自己的心绪彻底沉淀下来。
公交车摇晃着穿过渐渐苏醒的城市。他看着窗外掠过的熟悉街景:早点摊升腾起白色的雾气,步履匆匆的上班族裹紧外套埋头赶路,背着沉重书包的学生们三五成群……一种强烈的疏离感涌上心头。就在昨天,他还是他们中的一员,是育英中学那个受人尊敬的李老师。而今天,他成了一个抱着简历、去陌生学校寻求机会的求职者。
明德中学的校门很快出现在视野里。与育英那种略显老派的庄重不同,明德的校门设计更现代,线条简洁流畅,不锈钢的校名在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门口穿着崭新保安制服的门卫,身姿笔挺,眼神带着审视。
李国栋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他深吸一口气,走下公交车。站在明德中学那气势不凡的校门外,他抬头望了一眼主楼上巨大的校徽。冬日的阳光有些苍白,照在光洁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定了定神,迈开步子,朝着那扇紧闭的电动伸缩门走去。
门卫室里一个年轻的保安探出头,目光带着职业性的警惕:“您好,请问找谁?有什么事?”语气不算生硬,但也没有多少温度。
“你好,”李国栋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有力,“我是来参加物理教师岗位面试的。昨天投递了简历,接到了通知。”
保安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在确认这个穿着笔挺西装、气质儒雅但面容难掩憔悴的中年男人,是否真的与“应聘教师”相符。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个号码。
“喂,人事处吗?门口有位先生,说是来面试物理老师的……嗯,姓李……李国栋?”保安报出名字时,明显停顿了一下,像是确认自己没听错。
电话那头似乎也停顿了片刻。
保安听着电话,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再次抬眼,目光复杂地看了李国栋一眼,然后对着话筒说:“好的,知道了。”他放下电话,按动了开门的按钮。
电动门无声地缓缓滑开,露出一条通往校园深处的路。
“请进吧,李老师,”保安的语气变得客气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人事处在主楼三楼,您进去左转就能看到指示牌。”
“谢谢。”李国栋点了点头,挺直脊背,抱着那个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牛皮纸文件袋,步伐沉稳地踏入了明德中学的校园。
危机爆发(卡点)
明德中学的教学楼主楼内部装修崭新而富有设计感。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头顶明亮的LED灯带,宽敞的走廊两侧悬挂着色彩明快的学生作品和科技感十足的宣传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新装修材料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与育英那种沉淀了岁月的书香气息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年轻的、向上的、甚至是咄咄逼人的活力。
李国栋按照指示牌,穿过安静的走廊。偶尔有穿着明德校服的学生抱着书本快步走过,好奇地瞥一眼这位穿着正式、气质陌生的中年男人。他们的目光清澈而直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探究。
他找到人事处。门开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和键盘敲击声。他轻轻叩了叩敞开的门板。
“请进。”一个干练的女声传来。
李国栋走进去。办公室很大,被隔成几个工位。一个穿着米白色职业套装的年轻女职员抬起头,看到他,职业化地微笑了一下:“您好,请问您是?”
“您好,我是李国栋,来参加物理教师岗位的面试。”李国栋声音平稳。
“李国栋老师?”女职员低头在电脑屏幕上快速扫视着预约名单,随即脸上露出标准的接待笑容,“哦,是的,李老师!请稍坐一下,主任正在里面和另一位老师谈,应该很快就好。您先填一下这份基础信息表。”她麻利地递过来一张表格和一支笔。
李国栋道了谢,在靠墙的接待椅上坐下。他放下文件袋,接过表格,开始认真填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女职员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他强迫自己专注于表格上的每一个空格,姓名、联系方式、毕业院校、工作经历……当写到“离职原因”那一栏时,笔尖停顿了。他微微吸了口气,最终在那格空白里,清晰地写下四个字:协商解聘。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能感觉到女职员偶尔投来的、带着些许好奇的打量目光。这目光并不尖锐,却像细小的芒刺,让他坐姿更加挺直,握着笔的手指微微用力。
终于,里间办公室的门开了。
一个约莫四十岁出头、穿着考究深色西装的男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属于面试官的审视表情。他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手里拿着简历,表情有些拘谨,显然刚结束面试。
西装男人送走年轻人,目光随意地扫过接待区,落在了李国栋身上。
他的目光起初只是职业性的掠过,带着上位者惯常的平静。然而,就在那目光触及李国栋面容的千分之一秒内——
卡点
如同高速摄像机下的慢镜头回放:
西装男人脸上的职业性平静瞬间凝固。
瞳孔猛地收缩,仿佛看到了某种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幻影。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扶住门框来支撑自己,动作僵在半空。
嘴巴微张,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扼住了喉咙。
一个清晰得变了调的名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打破了办公室近乎凝固的寂静:
“李……李国栋老师?!”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安静的人事处轰然爆开!
旁边的年轻女职员被主任这从未有过的失态惊得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滚了几圈才停住。她瞪大眼睛,看看主任那张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写满震惊和茫然的脸,又看看椅子上那个依旧坐得笔直、只是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完全懵了。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主任那双因极度震惊而瞪大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李国栋身上,仿佛要把他从里到外看穿。他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身体甚至微微晃了一下。
震惊之后,是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愚弄的愠怒,迅速在那张脸上交织。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关键的信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向李国栋:
“怎么是你?!”
“育英那边——”
“他们不是说……你签了‘行业禁入协议’吗?!”
“行业禁入协议?”
这六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国栋的耳膜,直刺心脏!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天灵盖,握着信息表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薄薄的纸张边缘被捏得扭曲变形。
他猛地抬头,迎上明德中学人事处主任——刘振涛(李国栋瞬间从对方胸牌上捕捉到了这个名字)——那混合着震惊、质疑和一丝被冒犯般愤怒的目光。那目光像探照灯,试图将他钉死在“欺诈者”的耻辱柱上。
旁边的年轻女职员已经完全吓傻了,大气不敢出,眼神惊恐地在两人之间逡巡。
办公室里死寂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嗒、嗒”声,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李国栋强迫自己松开捏着纸张的手。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带着冰冷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荒谬感。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沉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站直的身体像一棵被风雪压弯后骤然挺直的青松,带着一种沉静而凛然的力量。
“刘主任,”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您刚才说什么协议?我,李国栋,在育英中学工作二十年,昨天离职。我签署的每一份文件,都是正规的离职协议和补偿协议。”
他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刘振涛惊疑不定的眼睛:“您说的那个‘行业禁入协议’,我从未见过,更没有签过任何一个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振涛被李国栋这斩钉截铁的反问噎了一下,脸上的震惊被更深的困惑和一丝动摇取代。他扶着门框的手松开了,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试图重新找回自己的威严和判断力。
“你……你没签?”他眉头紧锁,声音里的尖锐弱了几分,但质疑依旧浓重,“不可能!昨天下午,就在你的赔偿金到账之后不久,育英的孙强主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
他仿佛为了加强说服力,语气急促起来:“孙主任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他说你们双方已经‘友好协商’解除了劳动关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资源竞争’,你自愿签署了一份承诺,承诺……承诺离开育英后,三年内不会应聘本市任何同等级别的中学!尤其是……”
刘振涛顿了一下,目光复杂地扫过李国栋,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嘲讽:“尤其是我们明德!他说这是你亲口同意的条件!不然育英那边怎么会那么痛快地给你二十八万?”
“自愿?亲口同意?”李国栋几乎要冷笑出声。一股冰冷的怒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赵立新!孙强!好一个卸磨杀驴,好一个釜底抽薪!用二十八万买断他的职业生涯还不够,还要用这种下三滥的谎言彻底堵死他所有的退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用完即弃的废物!
耻辱感像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神经。但他知道,此刻,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必须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眼神反而变得更加沉静锐利,像淬了火的寒冰。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那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动作沉稳地打开封口。
“刘主任,”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口说无凭。您刚才说的所谓‘协议’,我闻所未闻,更遑论签署。我李国栋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从不屑于这种背地里的勾当。”
他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正是昨天他与育英签署的离职协议和补偿协议的复印件。他上前一步,将这份文件稳稳地递到刘振涛面前,手指点着关键的签名页和没有任何附加条款的协议正文。
“这是我与育英签署的唯一文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补偿金额、双方责任、义务解除……全部在此。请您过目,看看上面是否有‘行业禁入’哪怕一个字眼?”
刘振涛狐疑地接过文件,手指因为内心的波澜而有些僵硬。他飞快地翻看着,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页的条款。越看,他的脸色越是变幻不定。协议内容非常规范标准,补偿金额清晰,解聘原因写得模棱两可(“因学校发展需要”),确实没有任何附加的限制性条款,更别提什么“禁入协议”!
他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处。李国栋和育英中学的公章、赵立新、孙强的签名赫然在目。
一丝尴尬和动摇迅速爬上刘振涛的脸。他抬起头,看向李国栋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眼前这个男人,站得笔直,眼神坦荡而锐利,没有一丝心虚和慌乱。那份递过来的协议复印件,更是像一记无声的重锤。
“这……”刘振涛一时语塞,捏着文件的手指有些发紧。他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比他想象的复杂。育英的孙强在撒谎?还是这里面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弯弯绕绕?
“刘主任,”李国栋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而有力,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不知道孙强出于什么目的对您撒了这个谎。但我今天站在这里,是看到贵校公开招聘优秀物理教师的启事,是带着对教育事业的赤诚和二十年积累的教学能力,光明正大地来应聘的!”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光芒:“我李国栋,四十三岁,被育英以‘理念落后’为由辞退。但我带出的成绩、我获得的荣誉、我的教学能力是否真的‘落后’,不是育英一家之言就能定论的!这叠证书,”
他猛地将手中沉甸甸的牛皮纸文件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出在旁边的空桌上——哗啦一声,厚厚一摞鲜艳的证书、奖状复印件散落开来!
“是市优秀教师!是教学能手!是骨干教师!是我主持完成的市级重点课题结题证明!是我学生获得省级竞赛一等奖的获奖证书复印件!”李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力量,响彻在寂静的办公室:
“还有我带过的毕业班,高考物理平均分超省重点线十五分以上的成绩单!这些,就是我李国栋的‘理念’!这些,就是我站在这里的底气!”
他胸膛起伏着,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被这一连串“证据”砸得有些发懵的刘振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刘主任,明德中学若真以教学实力论英雄,若真求贤若渴,那就请您,看看这些!”
“看看我李国栋,到底是不是一个被育英‘淘汰’的废物!”
“看看一个被他们迫不及待想踢出行业的人,手里到底握着什么!”
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年轻女职员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那堆光彩夺目的“战绩”,又看看那个如同出鞘利剑般挺立的中年男人,嘴巴微张,彻底失去了反应。刘振涛脸上的震惊、尴尬、动摇,最终被一种强烈的、无法忽视的震撼所取代。他看着桌上那堆沉甸甸的证明,又看看眼前这个眼神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男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育英中学……到底干了什么?放走这样一座实打实的“奖杯库”?
结局
刘振涛脸上的表情像打翻的调色盘,震惊、尴尬、难以置信最终都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办公室里只剩下李国栋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嗒嗒”声。
终于,刘振涛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再看桌上那堆耀眼的证书,也没有立刻回应李国栋那番掷地有声的质问。他转向旁边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年轻女职员,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小张,给李老师倒杯水。用我柜子里那个茶叶。”
小张如梦初醒,慌忙应声:“啊?哦!好,好的主任!”她手忙脚乱地去找杯子茶叶,动作都带着点慌。
刘振涛这才重新看向李国栋,眼神复杂,语气却郑重了许多:“李老师,抱歉。刚才……是我唐突了,信息有误,让你见笑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跟我到里面谈。我们明德,求贤若渴,对于真正有实力的人才,大门永远敞开。”
他侧身让开里间办公室的门。态度已然一百八十度转弯。
李国栋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但并未完全放下。他沉静地点点头,弯腰将散落在桌上的证书复印件仔细收拢好,重新装入文件袋,然后才挺直腰板,跟着刘振涛走进了主任办公室。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间好奇的视线。
办公室内的面试,气氛截然不同。刘振涛没有再提任何关于育英或那个子虚乌有的“禁入协议”。他亲自翻看着李国栋的简历和那一叠厚厚的证书复印件,问的问题全部聚焦于教学本身:课程设计思路、高三复习策略、如何激发学生物理思维、对实验教学创新的看法……每一个问题都专业而深入。
李国栋抛开所有杂念,全情投入。二十年积累的教学经验和深入思考,如同被压抑许久的泉水,此刻喷涌而出。他谈自己如何将抽象的物理概念转化为学生可感的生活实例;谈如何针对不同层次的学生设计阶梯式训练方案;谈如何利用有限的实验设备设计探究性课题;甚至谈到了自己对当前高考物理命题趋势的独到见解……他引用的案例、数据信手拈来,逻辑清晰,见解深刻,展现出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扎实而富有创造力的教学功底。
刘振涛听着,脸上的凝重渐渐被专注和越来越浓的欣赏所取代。他偶尔插话追问,李国栋总能给出更深入、更具体的回答。这不是一个被“淘汰”者的自辩,而是一位资深教师毫无保留的实力展示。
面试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结束时,刘振涛主动站起身,隔着办公桌向李国栋伸出手。他的脸上带着真诚的尊重和一丝尚未褪去的感慨。
“李老师,”他的语气带着由衷的叹服,“今天这场面试,让我受益匪浅。你的教学理念、实践经验和成绩,都无可挑剔。我们明德中学高中物理组,正需要你这样的学科中坚力量!”
李国栋伸出手与他相握。那只手温暖而有力。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刘振涛沉吟了一下,坦诚道,“我们需要一点时间走流程,也要和校长汇报。但我以个人名义保证,会全力推动。最迟后天,一定给你明确的录用答复!薪资待遇,绝对会让你满意!”
“谢谢刘主任。”李国栋心头一块巨石终于落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两天后,李国栋的手机响了。是明德中学的座机号码。
他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刘振涛爽朗而热情的声音:“李老师!好消息!校长亲自拍板了!欢迎你加入明德!担任高三年级物理学科组长,待遇方面,年薪比你之前在育英,上浮百分之三十五!另外,一次性人才引进安家费八万!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签合同办手续?”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洒在李国栋身上。他握着电话,看着客厅电视柜上那张和学生们合影的相框,照片里的笑容在阳光下格外灿烂。
“随时都可以,刘主任。”他平静地回答,嘴角终于扬起一个释然而坚定的弧度。
几乎就在李国栋放下明德电话的同一刻,他的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赫然是“孙强”。
李国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盯着那名字看了几秒,才缓缓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没有说话。
“喂?老李?李国栋?”孙强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熟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是我啊,孙强!在忙吗?”
“孙主任,”李国栋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有事?”
“哎,也没啥大事,”孙强在那头干笑两声,“就是关心关心老同事嘛!你这几天……休息得还好吧?家里都安顿好了?”
“挺好。”李国栋的回答简短得像冰。
“哦……那就好,那就好。”孙强的干笑声更明显了,他显然在极力控制着直奔主题的冲动,“那个……老李啊,有个事儿,我也是刚听说,觉得有点……呃,有点蹊跷,想跟你核实一下?”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措辞,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夸张的“为你着想”的忧虑:“有风声传过来,说……说你昨天跑去明德中学了?哎哟,老李啊,这……这可不太明智啊!你忘了咱们当时……那个‘默契’了?你这一去,赵校那边很生气!非常生气!影响多不好啊!而且,明德那些人,精得很,他们知道你刚从育英出来,怎么可能真心要你?指不定背后怎么笑话你呢!听我一句劝,赶紧撤了!别自讨没趣!”
李国栋静静地听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果然是兴师问罪来了。
“孙主任,”等孙强那套虚情假意的“劝告”告一段落,李国栋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清晰锐利,“你所谓的‘默契’,指的是那份我从未见过、更没签过的‘禁入协议’吗?”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
李国栋甚至能想象出孙强此刻骤然煞白的脸色和惊恐瞪大的眼睛。
“你……你……”孙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声音都变了调,“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刘振涛主任那里,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李国栋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顺便告诉你一声,明德中学的录用通知,我刚签完字回来。”
他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孙强倒抽一口冷气的嘶声。
“年薪比在育英,涨了百分之三十五。”李国栋继续平静地陈述,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哦,还有八万安家费。刘主任和明德的校长,似乎并不觉得我这个被育英‘淘汰’的废物,有什么好笑话的。”
电话那头只剩下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孙强显然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重击打懵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至于赵校长生气?”李国栋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锋芒,“孙主任,麻烦你转告赵校长一声。”
他停顿了一秒,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话筒:
“我李国栋,是靠本事吃饭,不是靠别人的脸色活着。”
“育英容不下的理念,明德觉得是块宝。”
“这世上,路从来都不止一条。”
“把人当傻子堵路的,最后堵死的,往往是自己。”
说完,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李国栋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窗外,城市的天空高远开阔。他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一口气,胸中积郁了多日的浊气,终于随着这通电话,彻底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