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姥爷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闺女。
我妈是老二,也是家里最出息的孩子,88年的本科生,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还被聘上了副教授。
大舅没考上大学,选择了参军,提干后留在了部队,后来,大舅妈带着孩子随军,一家人留在了乌鲁木齐。
姥姥姥爷一直住在河北澧县的一个小村庄里。
务农为生。
姥姥最喜欢的孩子是我妈,大舅舅次之,最不待见的就是二舅。
说来很奇怪,农村的家庭一般都是重男轻女,可姥爷从小就喜欢女儿。
大舅能说会道,我妈聪明伶俐,只有二舅是个锯嘴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那种。
姥爷一看见他就来气,学习成绩不行,说话办事话也不行。
听我妈说,二舅从小存在感就很低,吃饭没人喊他,出去玩也没人惦记。
好几次大伙都吃完了,二舅抱着一堆柴火回家。
灶上只剩凉粥和剩馍,连菜汤都没有。
姥姥心疼小儿子,想去给他切个白菜心拌一拌,姥爷把脸一扳,“惯的他臭毛病,到饭点了不知道回家!别管他!”
姥姥不敢吭声,偷摸给二舅拿头腌蒜或者腌萝卜。
二舅也不吭声,自顾自低头吃饭。
他也知道姥爷最看不上他,只能尽可能降低存在感,使劲儿干活。
二舅有一把子好力气,脑子却不是很灵活,凡事都比别人慢半拍。
每年麦收干活,姥爷没少训斥二舅。
我妈是女孩,从小娇养没下过地,在家里烧水做饭送去地头。
姥爷逢人就夸,看我闺女多能耐,不仅成绩好,做的饭也香,烧的水都甜滋滋的。
大舅会说话,看着姥爷的脸色干活,姥爷拍拍大舅肩膀,示意他歇一会。
大伙儿都坐在树底下乘凉吃午饭。
只有二舅顶着日头在麦地里忙活。
姥姥喊他吃饭,二舅摸了把脸上的汗,抬头憨笑,“我忙完这片就吃。”
姥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抓起俩大馒头给他放在空碗里。
二舅干得更麻利了,那两个馒头,就是姥爷对二舅唯一的关怀,很不起眼的关心,他却念叨了一辈子。
2
二舅一辈子都想得到姥爷的认可,可姥爷一句话都没夸过他。
姥爷总说,二舅一丁点上进心都没有,说他的脊梁骨从小就弯着,可谁的背天生就是弯的!是被姥爷一句句"没出息"压弯的。
那些年,村里人都说我们老张家祖坟冒青烟,出了个大学生闺女,还有个当军官的儿子,唯独提起二舅就摇头——“那孩子,老实过头了。”
老实人在农村不吃香。
二舅二十好几才说上媳妇,还是邻村一个个头特别矮小的姑娘。
二舅妈连一米五都不到,模样长得也不好看。
婚礼那天,姥爷喝得满脸通红,拍着大舅的肩膀和同桌的乡亲炫耀,“我们家,闺女最有出息,老大也不错,老二……”话没说完,瞥了眼正在敬酒的二舅,鼻子里哼出一股酒气。
“算了……我也没想着沾他什么光,少让我们两口子操点心就行。”
二舅听见了姥爷的话,却假装没听见,那天晚上,二舅喝高了,姥爷也喝高了。
大伙都散了,姥爷还在指着二舅呲哒。
二舅第一次摔了酒杯,拉着媳妇回了自己屋。
姥姥气得不行,指着姥爷鼻子,“你非要在孩子心口捅一刀啊,这是他结婚的好日子……”
姥爷愣了一下,第一次任凭姥姥数落他没还口。
二舅妈过门后,家里多了个帮手。她个子瘦小,手却巧,能把姥爷磨破的汗衫补得看不出痕迹,能把粗粮细作,蒸出暄软的窝头。
姥爷美滋滋吃着窝头,嘴里却念叨:“大儿子寄来的新疆葡萄干,那才叫稀罕物,还有你姐,八月十五打了二百块钱回家,我啊,就等着沾他俩的光了。”
姥爷瞅着在后院地里搭黄瓜架子的二舅,皱着眉训二舅妈,“让你男人出去找点活干,去打工赚钱不比种地强!”
二舅妈红着脸不吭声,二舅扔了手里的木棍,“爸,我去打工了,地里的庄稼咋办,菜园子咋办,家里没个张罗事的能行?”
姥爷一翻白眼,“赚钱比啥不强,有钱啥都能买,学学你大哥和你姐吧,你儿子都要上小学了,不得攒钱啊……没钱咋盖房,没房咋娶媳妇,你啊,就是没出息……”
姥爷滔滔不绝,二舅气得直喘粗气。
后来,二舅果真跟着包工队去打零工了。
他农忙下地,农闲打工,累得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姥爷每次看见他还训他,却偷偷买了排骨,鱼虾,叫二舅妈多做俩硬菜。
就这样,一晃过了十几年。
姥爷还是看不上二舅。
尽管大舅和我妈每次回家都念叨二舅不容易,不是他照顾姥姥姥爷,他们俩没那么踏心。
大舅和我妈回家就给二舅塞钱,二舅坚决不要,二舅妈也不收。
二舅很固执,或许,他骨子里是有些自卑的,觉得自己混得最差,谁也比不上,可他又有自己的尊严,坚持不要哥哥和姐姐的帮助。
我在家,我照顾爸妈应该应分,你们再给我钱,就是瞧不上我。
二舅的一句话,让我妈和大舅都红了眼。
连姥姥也认可了二舅的付出,只有姥爷依旧坚持着他的老一套。
他说他这辈子,最能指望的还得是大舅和女儿,他们有出息有文化,眼界也高。
可他万万想不到,到最后,是二舅的坚持拯救了他。
3
那年夏天特别热,姥爷在地里晕倒了。县医院说是脑血栓,半边身子不能动。
大舅从部队请了半个月假,带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回了家,姥爷躺在病床上都不忘和病友炫耀:“看我大儿子多孝顺。”
我妈也请了假,天天守在病床前削苹果。只有二舅,一声不吭地扛起了六亩地的农活,晚上就睡在病房的水泥地上。
“老二,给我翻个身。”姥爷半夜喊人,二舅一骨碌爬起来,动作笨拙却小心。姥爷皱眉:“轻点?笨手笨脚的!”二舅不吭声,月光从窗户漏进来,照见他额头上密密的汗珠。
半年后,姥爷能拄拐下地了。
大舅早回了部队,我妈在校教书,一个月最多回老家一两趟。
二舅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先给姥爷擦身子,再下地干活。有一次二舅着急干完活回家伺候姥爷上茅房,在地头摔了一跤,手腕和小腿都磕破了,姥爷见了,狠狠骂了他一顿。
从哪天起,姥爷每顿饭都故意少吃几口,水也越喝越少,姥爷胖姥姥瘦,她一个人周不动他,只能等二舅。
那些年,姥爷天天和二舅较劲。
一个让他补充营养多吃饭,另一个坚决要减肥,说这样身体才好。
姥爷脾气不好,骂得很大声,可二舅却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许多。
这样又过了五年,姥爷恢复了一些,能自己拄着拐下地了,咳嗽却越来越厉害,人也瘦了一大圈儿。
二舅觉得不对劲,赶紧带着姥爷去了医院,县医院拍出片子——肺癌晚期。
大舅连夜坐飞机回来,和我妈一起带着姥爷去保定的大医院,后来,又去了北京,天津,手术化疗放疗,大半年折腾下来,姥爷瘦得皮包骨,病情又恶化了。
一天晚上,二舅从老家赶到医院,和大舅我妈吵了起来,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和哥哥姐姐发脾气。
三个人在走廊里吵到半夜。
“必须治疗,你不用担心钱,我和你姐想办法!”大舅咬牙切齿,我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卖了房我也得让爸活着,他才六十多啊……”
“爸受不了那个罪了!”二舅蹲在地上双手来回的搓,搓得手指通红。
第二天,大舅借到了钱,还想给姥爷放疗,二舅摔了杯子。“哥,姐,不管你们说啥……”他声音发颤,“我今天必须带爸回老家。”
一直坐在病床上萎靡不振的姥爷眼神突然亮了,像快灭的煤油灯突然窜起一朵火苗。
姥爷出院的时候特别高兴,他对大舅和我妈说,“你们该干嘛干嘛,我跟着老三挺好……”
姥爷攥着二舅的手,眼神说不出的亲热,二舅涨红了脸,“哥,姐,你们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爸,不让他受罪。”
大舅和我妈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姥爷再抽烟喝酒了,二舅答应得很痛快,回家就忘了。
他把姥爷的藤椅搬到院子里的大树下,每天晚饭前,都给姥爷卷一支他最喜欢的烟卷,爷俩对着抽。
二舅妈变着花样做饭,竟真做出了鱼香肉丝和滑溜里脊——那是姥爷心心念念的高级菜。
“肉不够嫩,火大了…”姥爷咂着小酒挑毛病,却把盘子刮得干干净净。
二舅和他抬杠:“就你毛病多…真难伺候!”姥爷作势要打,手抬到一半又放下。
医生说,姥爷最多半年,二舅不知哪里找了偏方,姥爷坚持了二年半。
大舅和我妈看见二舅让姥爷抽烟喝酒,有点生气,怕影响姥爷病情,二舅却很坚持,他说姥爷这辈子就这点爱好,完全掐了更受罪,不如让他高兴一点。
“爸高兴就行,你们不高兴就骂我,我担着……”
大舅和我妈不吭气了,给姥爷买了上好烟丝和茅台。
姥爷高兴得不行,“我这辈子,真享福啊!尤其是老三,我真沾了光了。”
姥爷破天荒没夸买茅台的大舅,也没夸塞给姥姥一万块的我妈,眼神直勾勾盯着二舅,“三,晚上陪爸喝两盅……”
二舅使劲儿“嗯”了一声,钻进厨房烧菜,不知道是不是柴有点湿,烟熏火燎,二舅双眼熏得和兔子一样。
当天晚上,姥爷格外精神,他拉着姥姥说了大半夜的话。
姥爷嘱咐姥姥,以后哪也不要去,就跟着二舅养老,你一定要记着我的话,老了不受罪。
不是老大和闺女不好,而是跟着老三最享福。
姥姥哭了,“老头子你现在知道享福了,你就不能再坚持坚持,咱俩一块享福……”
姥爷闭上眼,笑了,“我也想啊!可惜,我没那个福气了……”
4
腊月里,姥爷不行了。大舅和我妈都赶回来,屋里挤满了人。
姥爷张着嘴“啊啊”地叫,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姥姥急得直搓手:“孩子们都回来了……老头子还要啥?”
二舅瞅了眼正午的日头,转身去了厨房,锅铲声叮当作响。他端着鱼香肉丝走到病床前,问姥爷是不是饿了,姥爷嘴角抽动了两下,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白发里。
二舅用筷子尖沾着酱汁,轻轻点在姥爷舌尖上。姥爷的喉结动了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姥爷是笑着走的,他生平最后的心愿了了。
出殡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大舅的军装笔挺飒爽,我妈的大学教授派头十足。只有二舅,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跪在灵前烧纸钱,火光照亮了他粗糙的脸,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的二舅特别神圣,甚至比大舅和我妈更令人敬重。
村子里的老人都说,儿子还是守在身边有福气啊!老张享了老三的福。
姥姥现在82了,耳不聋眼不花。每到清明给姥爷烧纸回来,她总要和我们这些孩子念叨几句。
你姥爷精了一辈子,临了才明白,会飞的儿女是风筝,老实孩子才是拴风筝的桩子。
风呼呼地吹着,农村的小院,果树浓密,蔬菜飘香,姥姥盘着腿和二舅妈在树底下唠嗑。
二舅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起起落落,声音清脆悦耳。
去年村里老房拆迁,补了六十万。
大舅和我妈一分钱不要,二舅不干,硬分给了我们这些孩子,我们偷摸存了存折,塞进了姥姥的小匣子里。
大舅打电话说要接姥姥去新疆,我妈说要带姥姥住教授楼。
姥姥把存折塞给二舅妈:“妈哪儿也不去,我就吃你腌的萝卜,你大哥大姐再好,也做不出你做得味儿,我吃习惯了。”
二舅搓着手,半天憋出一句:“萝卜...今年没腌好,腌蒜不错,马上就能吃了。”姥姥大笑,笑得假牙差点跳出来。
平地起了大风,树叶被吹得刷拉拉的响,二舅和二舅妈扶着姥姥进屋。
有那么一瞬,我好像在树底下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一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