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叔的补习班,成了心理咨询室。
这家补习班的口号,是“收留差生并承诺学生考上高中和大学”,曾在滨海市(化名)声名远扬。可如今越来越多的家长带着孩子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成绩,而是为了孩子的心理问题。
焦虑、抑郁、狂躁,成了补习班里最常见的话题。有人休学在家,有人断断续续去学校,有人不与父母沟通,整天打游戏,昼夜颠倒。
阿叔几次去精神病院接孩子出来。阿叔是补习班的老板,也是心理咨询师。
“有情绪问题的孩子越来越多。之前来的差生可能仅仅是成绩差、品性差,慢慢地,因为心理问题而变成差生的孩子越来越多,表现出的状况也越来越复杂。家长带孩子来阿叔这里的首要目的甚至不是补习,而是想解决孩子的情绪问题。”补习班的一位工作人员说。
每周二、周六晚上,阿叔都会举办家长会,孩子和家长都可以参加。
雅雅是其中之一。她是其中少数的优等生,从小被称作“别人家的孩子”。考进滨海最好的高中后,压力却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高一下学期,她终于考到了班里第一名,却也从此陷入恐惧。她怕丢掉第一名。
她开始逃避学习,躲在家里,不敢见人。
16岁那年,雅雅被确诊为中度抑郁、中度焦虑,在一次和妈妈的激烈冲突后,她被送进滨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
这样的孩子并不只有她一个。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作家梁鸿的孩子也遇到过情绪问题。那时,梁鸿已经因为“梁庄三部曲”而成为中国最有名的非虚构作家之一。但她还是陷入了巨大的无力感。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与孩子的关系,打开他的心扉。
并且,她惊讶地发现,身边越来越多的家庭,都在经历相似的焦虑与无助,有从小“鸡娃”的,也有一直奉行“快乐教育”的……

梁鸿走进北京的精神专科医院,发现候诊大厅里孩子约占病人的六七成。很多人身着校服,看完病后还要赶去学校。
青少年心理问题已从个体危机转变为社会困境。
2022年起,梁鸿开始追踪那些厌学、休学或被心理疾病困扰的青少年群体,深入他们的家庭、学校、补习班、诊疗机构。她的足迹遍布北京市海淀区、滨海市、丹县(化名),三处坐标勾勒出三类成长样本:大城市的孩子,被高知家长密不透风的控制困住;中等城市的孩子,在父母的情感冷漠和认知差异中挣扎;而县城或者农村的留守儿童,则在父母的缺席中长大,从小失去了亲密的依靠。
梁鸿最终写成《要有光》一书。她想追问,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孩子会厌学、休学?为什么明明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了,孩子却不快乐了?他们真的是被娇惯的一代,还是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痛苦?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让光照进彼此的生活?
01
学霸和学渣都退学了
“我的青春就是无尽的自我厌弃与自我拯救,那倔强着的口口声声为自己称道的‘强大’在无数个瞬间崩溃得七零八落,又顾不上伤心太久,歪歪扭扭地拼凑好,再装作安然无恙地奔赴我的战场。”
雅雅在日记中写道。她在精神病院上演《肖申克的救赎》,表演正常。出院后,她在休学-复学中来回挣扎。经医生介绍,她来到了阿叔的补习班。阿叔觉得雅雅被“我必须考第一”这样一种黑白思维困住了。
和雅雅一样,吴用也是学霸。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也是很多“鸡娃”的人生:妈妈用相当于自己月薪的价格把他送进了双语幼儿园,然后带着他奔波在各种培训班之间。从3岁以后,他就几乎没有周末了。
从初一开始,吴用对数学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书包里经常装着一本厚厚的微积分,那本书被翻得缺角少页。他喜欢的是思考,而不是刷题。在学校里,他的成绩只能算中等,还被老师嘲讽,“整天捧着本大学的书”,让他不要再把书带到学校里来了。
吴用考上了北京最好高中的实验班,他身上肩负着考上清北的期待。他的妈妈也想方设法地把他送进了北京数学竞赛圈里的金牌培训班。清华、北大似乎离他更近了。
但吴用依然不愿意刷题。他是因为热爱思考才去学习的。他认为高强度的重复刷题破坏了自己的思维,他不想成为做题机器。他向妈妈形容数学很美,拥有高学历的妈妈那时无法理解,也没有察觉儿子的精神和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终于,吴用崩溃了,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休学在家。
吴用的朋友李风也是海淀区的一名高中生。他的妈妈奉行“快乐教育”,没给他报过课外班,对他的学业也没有任何要求。李风的父亲从农村最底层一路考上来,先后在国内外的顶尖名校求学,博士毕业后回国直接被聘为研究员。李风从小成绩一般,但由于是高校子弟,还是直升了一所不错的高中。
然而,高二时,李风毅然决然地向父母宣布不再去上学了,每天就窝在家里。无论谁问他有什么想法,他的回答都是没有。他身上似乎缺乏某种必要的情感反应,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很冷淡,像个空心人。你让他吃饭,他就吃饭;让他干家务,他就干家务;让他出去转转,他就出去转转。他都无所谓,你问他想吃什么,他永远说都行;你让他选,他说我真的什么都行。
但有一点,他很坚决,就是不去上学了。

《你的降临》剧照
这代孩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鸡娃”失败了,“快乐教育”也不行呢?
02
不被理解的痛苦
当崩溃终于发生时,最先回应孩子们的往往不是理解。一个孩子把自己割得满身是伤,他的父亲却一再追问:“他有什么病?赶紧回家,我看就是闲的,就是对他太好了。”
最难过的时候,雅雅去找妈妈倾诉。
但妈妈比她哭得还厉害。雅雅说:“她脸上生无可恋的绝望神情让我更加绝望。”爸爸的反应则是爆发式的:摔门而出,指责妻子教育失败,有次甚至在雅雅面前跪下磕头,叫喊着,“你快点好,我们都受不了了”。
李风的父亲每天泡在实验室里,他埋怨妻子对儿子的学习不上心,埋怨儿子太娇惯自己,忍受不了任何挫折。“说到底,他就是好吃懒做。什么都替他做好了,他当然就躺着享受了。我小时候谁会管你学习,连饭都吃不饱。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上高中饥饿的感觉,饿得快发昏了,还在学习。”

《年少日记》剧照
但他的朋友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幸存者偏差。“你们那个村、那个镇、那个县城当年可能就走出来那么几个,你是万里挑一,后面有成千上万个孩子没有出来……你有没有想过李风在学校每天遭遇到的是什么?所有的评比、推优都没有他,他一天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早晨7点钟到校,晚上9点离开,他几乎没有机会说话。老师不会关注他,优等生不会关注他,班级活动不会叫他,别的差生可能因为李风过于沉默也不愿和他说话。他一天在学校到底说了几句话,你们问过没有。”
很多父母喜欢念叨自己的过去,可梁鸿指出,两代人的世界早已不同——社会结构、价值取向、焦虑来源都变了。旧日经验被硬生生套到新一代身上,只会让沟通彻底失效。“真正的爱,是能抵达彼此,并听见彼此的呼唤。”

《年少日记》剧照
在学校里,往往只有成绩拔尖的那一小撮学生,才会被重视、被看见。孩子们极其敏感,这种“成绩至上”的氛围每天都在空气里流动,时刻提醒他们,自己不重要。
同为高中生的吴用更能理解李风在学校的处境。据他的经验,北京的很多孩子都是上初中时就学完了高中知识,“李风当然被甩得很远,这样会让他被抛出社会秩序之外”。
李风休学后,妈妈带他去一家连锁餐饮店打工,但高中没毕业的他被店长拒绝。拒绝理由是,餐饮店也不是接收站,谁来都可以。
03
父母这一代才是“空心病人”
梁鸿也在努力理解那些父母。很多时候,父母并不是“不愿去爱”,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爱”。比如李风的妈妈一直受困于和自己母亲的关系,在自己的婚姻里挣扎。
梁鸿记得雅雅带她去看客厅的沙发床——那是母亲的“领地”。女儿睡阳光明媚的主卧,父亲睡次卧,母亲却挤在阴暗的客厅角落。雅雅认为母亲习惯了“受害者”的身份而不自知,那张沙发床是她委屈与忍让的象征。
在阿叔的家长会上,雅雅对妈妈说,你可以去做事情,你却选择了把自己作为一个受害者和牺牲者,你越是这样想,越是按照这种方式生活,就会越痛苦,包括情感绑架。其实你是可以选择的。那种自我牺牲式的东西在你这里太多了。
阿叔说,其实,我们有一个核心问题始终没解决,爱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根本不去想你孩子所想的,不去关注他的内部思维,你怎么能真正爱孩子?

《年少日记》剧照
雅雅觉得父母和孩子两代人的需求不一样。“我父母都是‘70后’,是从经济落后时代过来的,能解决生存问题就非常有成就感了。他们的成长一直是这样子,他们的父母没有经过内卷,整个时代的需求都注重在物质方面,在精神上是缺失的。但是,我们这一代物质生活比较丰富,不再局限生存需求,我们渴望获得价值,希望自己做些事情,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但是,父母往往都是从成功学角度来要求的。父母如果不去学习,还在用他们那个时代的教育方式来教育孩子,那有效性就会比较差,也很难真正了解自己的孩子。”
滨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张殊过去13年里,接触过无数个生病的孩子。她也发现很多孩子的悟性比他们的父母好得多,他们把父母看得非常清楚。张殊觉得父母这一代才是“空心病人”,能挣来钱,能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就非常满足。成人的外在要求与孩子的内在诉求之间存在着断裂——老师和家长要成绩,要功成名就,而青少年要的是独立、尊重,以及活着的意义。
很多青少年都会跟张殊说“活着没有意义”。“他没有真正的自我,不知道自己干什么,父母给太多外化的东西。”张殊看到现在很多孩子靠自己画画、写个小文章,一个月也能挣两千块钱,但是,家长打死也不会承认他们的价值,觉得还是去找个正经工作更好,更有安全感。“因为现在的家长都是学历红利时代出来的,他们不知道现在孩子面临的处境。”
孩子往往比成人更敏感。梁鸿在书里记录了一个场景。一个班主任在班会上说:“要好好学习,不然只能去送快递。”有孩子当场跳起来反驳:“当快递员咋了?老师为什么看不起当快递员的?”
单一的成功标准,拦住了许多孩子。吴用、李风共同的朋友万小健也就读于北京的一所顶级高中,一直是北大清华的苗子。但他高三时逃学、不交作业,也不愿意按照考试标准去写作文。他在班里几乎是全能型人物,人缘好、顾全大局、幽默风趣,上课回答问题总要博大家一笑。班主任也很欣赏他。可成绩不好,一切都不被承认。
最终,他没有考上北大清华。万小健妈妈一度无比焦虑,觉得自己的教育彻底失败了。
吴用告诉妈妈:“这个世界上没有普通人,大家各有各的轨迹,你非要认为有一种广泛的相同的社会轨迹,有一种必然的社会归属,这种观念会折磨你,最终也会折磨我。社会上每个人都在受折磨。”
“妈妈,你得继续学习。”吴用说。
04
“别吹灭那光”
改变的起点,可以从家庭内部开始。梁鸿写这本书并不是为了批判家长,但她强调,作为家长,还是有责任扛得住。“孩子是我们生的,我们就要有担当,有勇气。”
她举例说:“孩子在学校得了89分,受到批评,也许有人会觉得不够好。但如果家长说,‘89分也不错啊’,这就是一个良好的开始。孩子是最敏感的,如果你在心里、在嘴上都认可他,他就不会觉得自己全然失败。”
吴用去上了大专,在这之后,也许工作,也许继续上学。在经历儿子生病的灰暗日子后,他妈妈庆幸他们的及时退出。正是这种“失败”,让孩子和家长脱离了既定轨道,也看到了新的可能性。
痛定思痛之后,万小健妈妈也终于醒悟。“这是社会标准给我们的评判,我们又原封不动搬给孩子。”她警觉地意识到自己之前被洗脑了,以为不按既定的轨道上升,就是失败。事实上,孩子上任何学校都不会被毁。
万小健的同班同学以很高的分数考上北大,但她却连个专业都选不出来。她喜欢历史,但是她高考分数很高,觉得学历史浪费了。家里商量后说让她上北大光华管理学院,以后会挣钱多,她说都可以,一切听家里安排。
而万小健最终选择出国。升学老师问他,你想学什么?万小健说就想学物理,不管到哪,只要能学物理就行。他选择了物理专业,没有引导,没有考虑未来的职业,就是喜欢。他妈妈在旁边听着,心里特别安定。“这个孩子自己的人生开始了。当你没有坚定的内核的时候,一定会陷入新的内卷之中。”
万小健顺利出国求学,他妈妈也开始打拼自己的事业。李风继续蹲在家里,不过他妈妈也不再为他焦虑,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梁鸿希望这些话题不局限于家庭隐私,而成为公共话题与公共事业,让人们讨论、反思。学校也有可改进的空间。比如现在北京中小学的课间休息从10分钟延长到15分钟,让学生可以有更充足的时间如厕、放松。这样看似微小的调整,却直接影响孩子的日常体验。
老师也能发挥更为关键的作用。梁鸿说,每天直接与孩子接触的老师,能给予孩子最直接的影响。老师带给孩子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价值观和情感上的浸润。“老师能不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关注孩子一些?如果多一点眼神和关心,孩子的感受会完全不同。”

《再见十八班》剧照
梁鸿起初取的书名《别吹灭那光》来自雅雅的日记:
你有从头再来的勇气,有不被定义的自由。
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但任何人都无法成为你。
别吹灭那光。
长大快乐。
梁鸿很喜欢这段话,但她又希望更有力量一些,就把书名定为《要有光》。她希望光亮能够照到孩子身上,让他们的生命多些温暖,也希望每个人自身都有光亮,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现在,她能更耐心地对待儿子,尊重他,而不是急于替他作判断。“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发展轨迹,即使他是我儿子,即使我希望他怎么样,但他不会如我所愿。”
雅雅妈妈反思之前对孩子的学习、日常生活关注太多了,却没有关注孩子的情绪和精神状况。她开始寻找自己的生活,自己去逛街,自己看电影、看书,尽量不去想孩子。
雅雅如今考入中国香港的一所大学读文科。她的申请文书写得情真意切——将来,她想从事心理学相关的工作,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力量,给那些被心理疾病困扰的孩子带去安慰。“我知道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需要几代人的持续努力,但我可以迈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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