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凯(化名)曾经是令人羡慕的“完美孩子”——成绩优异、独立懂事,成长于高知工程师家庭。然而,这个始终渴望父母认可的孩子,在寻找自我的路上一次次迷失:从西北工矿城市到顶尖学府,从发现性取向问题到感染HIV,最终在去年因吸毒被警方带走,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强制隔离戒毒。
如今,在四川省资阳强制隔离戒毒所艾滋病专管大队里,这个曾经迷失的灵魂终于明白:“勇敢并非没有恐惧,而是即使害怕依然选择前行。”今年12月1日是第38个世界艾滋病日,阿凯的故事不仅是个人的救赎,更是对所有人的警示——毒品与艾滋的阴影下,没有谁是真正的旁观者。

“完美孩子”的孤独印记
1990年秋,阿凯出生在一个西北小镇。祖辈三代都是工程师,他的人生轨迹似乎早已被预设好。4岁时迁居工矿城市后,阿凯开始了在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家轮流居住的生活。
“每周在这边生活三四天,后面三四天又在另外一家。”阿凯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父母因工作长期分居,他主要跟随父亲生活,母亲在外地工作。假期去母亲所在的城市时,从小独立的他习惯“一个人到处逛一逛”,但地理上的亲近,始终未能缩短心理距离。
每次父母回家时,都成了阿凯精心准备的“汇报演出”。他会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在学校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们可能会对我多说几句话,或者带我出去玩一下,这在当时的我看来是一种鼓励。”对父母认可的渴望,牵引着他成长为“完美孩子”——成绩优异、从不叛逆、让人放心。
初三时,父亲在阿凯的床头发现了耽美漫画(一种以男性之间的情感关系为主要题材的漫画类型)。“虽然我不阻拦,但我希望你回归正常轨道。”这句话在少年心里埋下了隐秘的种子。
高中时,父母激烈争吵后,父亲摔门而去,母亲独自哭泣。阿凯在安慰母亲时鼓起勇气说出秘密:“我喜欢班上的男同学,这种爱而不得,我觉得比你还惨。”
母亲的平静让阿凯既释然又失落:“他们至少该与我沟通,了解我的想法。”那时,阿凯因成绩下滑情绪低落,一个男同学的问候让他倍感温暖。他渴望与对方建立更亲密的关系,放学后常去对方家学习、吃饭,亲密得快要认对方父母做干爸干妈。
直到对方母亲察觉到他的举止过于亲昵,委婉地提醒阿凯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阿凯第一次告白,对方希望他保持清醒;阿凯第二次告白,对方买来矿泉水从他头顶浇下。“非常有戏剧性,关系就此结束。”阿凯说。
那段日子,阿凯状态极差:“总是不理解为何会这样,哪里做错了。”为了寻找答案,阿凯在高考时选择了某重点大学哲学系。父母一如既往地开明:“想念什么专业都可以,尊重你。”然而,一学期过后,阿凯发现自己在哲学的迷宫里“越看越晕,越看不懂”,既无法系统理解这门学科,想要的答案也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退学复读后,阿凯选择了更符合家族期待的城市规划专业。大学期间,他通过实践确认了自己性少数群体的身份。
大二时的一场高烧,让阿凯意识到与父母的情感疏离。他独自在校外输液花光了生活费,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在忙,让他找父亲;父亲只问了句需要多少钱,就挂了电话给他转账。同学问他为什么一个人来输液,他下意识地想“为什么需要人陪伴”。看到同学生病时父母每天电话关怀,他既嫉妒又羡慕,却用“矫情”掩饰渴望。
最让阿凯难以接受的是,生病的整个月里,父母都没有主动联系他。“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却连一句关心都没有。为什么别人的父母会关心孩子,而我的父母不会?”大学后半期,迟来的青春期叛逆爆发,他重新审视自己的成长历程后说,“我认为他们做得非常不到位。”那段时间,他每次和父母通电话都演变成激烈争吵。
毒品虚幻的避风港
2016年,阿凯开始了一名城市规划师的职业生涯,工作很快上手,但机械重复的日常让他窒息。“看着同事们日以继夜地加班,我觉得可怕极了。”阿凯说,项目接连不断,生活陷入没有尽头的循环,他在工作中找不到乐趣。
阿凯的感情生活同样不尽如人意。“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却始终找不到对的人。”在空虚的驱使下,他开始通过性交易填补内心空洞。
一个夜晚,交友软件上认识的约会对象向阿凯展示桌上的“新奇玩意儿”。“那些东西随意摆放着,像普通的水烟一样司空见惯。”起初几次尝试,阿凯只感到恶心反胃,没有获得快感,也没意识到是毒品。“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他们说的效果?”好奇促使他一次次尝试,不知不觉间,毒品已掌控他的生活。直到这时,阿凯才得知自己吸食的是冰毒。
“起初以为这只是助兴工具,直到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清醒时,阿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上瘾了——一段时间不接触就会疯狂想念。就连约会时,如果没有毒品陪伴,他也觉得索然无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阿凯试图自救:把吸毒频率从3个月一次降到半年一次,报考顶尖学府工程管理硕士,开始跑马拉松、骑自行车。这些努力初见成效,生活似乎正重回正轨。
然而,2019年的一场家庭变故让阿凯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察觉到父母关系异常,他直接询问母亲,才得知父亲早在2016年就已出轨并转移财产,而母亲却选择隐忍。“我一直以为的幸福家庭,原来只是个谎言。”这个打击彻底颠覆了阿凯的世界观。
情感上愈发没有安全感的他,更渴望稳定关系,可最长的一段感情仅维持一年多。“本来就觉得同性关系脆弱,现在连父母的婚姻都如此不堪,我还能相信什么?”阿凯说。
阿凯重新投入毒品怀抱,频率恢复到三个月一次。“生活的重心当然还是工作和正常生活。”他这样告诉自己,仿佛一切仍在掌控。
2021年,连续一个月加班让阿凯精疲力尽。每日超过10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周末无休,加上恶劣天气,他的身体终于发出警报。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发展成持续高烧,输液几天无效。项目收尾那天,医生神情凝重地建议他进行传染病筛查,其中包括HIV检测。
当确诊报告放在面前,CD4指标只有17的数字格外刺眼。“其实心里早有预感。”阿凯的声音很轻,“毕竟这些年,吸毒时的性行为从来不做保护措施。”
最痛苦的是做支气管镜检查。“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10分钟,身体的痛苦远不及内心的绝望。”阿凯说,检查结束后,他蜷缩在轮椅上无法控制地流泪,虚弱得需要护士推着进出病房。
最终,他还是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母亲第二天就赶来陪护,但得知儿子感染艾滋后的平静反应,让阿凯再次失落。“哪怕她骂我、打我,也好过这样无动于衷。至少那样,我能感受到她是在乎我的。”阿凯说。
毒品筑起的避风港已然崩塌,而期待的情感依靠也始终没有到来。
在迷雾中寻找归途
出院后,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让阿凯身体逐渐康复。然而,平静的生活很快被一条陌生短信打破。“最近在干嘛?”简单的5个字,一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难得离这么近,要不要试试?”“朋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数月戒断前功尽弃。
毒瘾如附骨之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复发。就在阿凯挣扎于戒断与复吸时,更大的变故接踵而至。
出院一年后,阿凯和母亲突然得知父亲半年前确诊直肠癌晚期,癌细胞扩散至肝脏等多个器官。母亲毫不犹豫地决定回去照顾父亲。“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一年,但不确定会拖多久。”阿凯试图劝母亲慎重。而母亲的回答却很坚定:“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总要善始善终。这是我对这个家最后的责任。”
2022年6月,父亲离世,阿凯心情复杂:“我失去了一个亲人,也失去了一个‘敌人’。”晚年疏离的父子关系,因财务问题产生的龃龉,让阿凯一直将家庭不幸归咎于父亲,“我把所有过错都推给他,认为成长过程中亲情缺失全是他的责任”。
2023年初,母亲的一通电话带来了外婆去世的噩耗。“回程飞机上、高铁上,甚至在出殡路上,我都在接工作电话。”这种连悲伤都要见缝插针的生活,让阿凯下定决心离开高压工作。外婆的葬礼结束后,阿凯来到父亲的墓前轻声诉说:“我回来看你了,过往一切,不论好坏,就让它过去吧。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不要担心妈妈,有我在。”
2023年10月,公司裁员,阿凯主动接受补偿离职。离职后,他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旅行会友,这期间仍在毒品迷雾中沉浮。直到2024年8月,他计划带母亲游玩一个月后“回归正轨”,却在月底因吸毒被抓。
那是一个周日下午的3点多,电影院里,片尾字幕刚升起。阿凯以为是主创互动,却见一行人径直走向他的座位,“麻烦跟我们走一趟。”众目睽睽下,他和朋友被带离。尿检呈弱阳性,阿凯被拘留,后经司法鉴定为吸毒成瘾,被决定强制隔离戒毒两年。
在派出所的第一个夜晚,阿凯彻夜未眠,在黑暗中默默流泪。警方通知家属后,母亲匆匆赶来,眼睛哭得红肿。他强作镇定地交代事宜,警车启动的瞬间,他透过后窗看见母亲独自走上派出所前的坡道,边走边哭的身影格外孤独。阿凯请求停车,对母亲喊道:“别哭了,回家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这里简单到不需要过多思考,只需按照指令行事。遇到问题时,民警总会及时帮助。”在戒毒民警的悉心帮助下,阿凯逐渐适应戒治生活,重拾信心,还积极参加艺术团和心理辅导。“勇敢并非没有恐惧,而是即使害怕依然选择前行”——这句歌词成了他走下去的精神支柱。
“这段经历让我明白,面对困难只需要直面和行动,不急于一时的好坏,坚持下去总能看到转机。”阿凯告诉记者,“就像现在的戒治生活,只要认真对待每一天,出所那天终会到来。”
如今,距离解除强制隔离戒毒只剩不到9个月。“被抓前,我曾想过去国外继续吸毒,现在想想真是荒唐。”阿凯轻轻摇头道,“是强制隔离戒毒的这段经历让我明白,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谈及未来,阿凯的眼神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检查身体,然后重新开始。这些年失去的太多,但至少我还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他顿了顿说:“至于毒品,绝不会再碰了。”
戒毒所里的日子,让阿凯看清了生活本质——生活从来不会因为逃避而变得容易,但只要愿意直面,就总能找到前行的勇气。在迷雾中徘徊多年后,阿凯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