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能源汽车倒闭的大盘还在轮转，这次指针指向了哪吒汽车。

今年35岁的杜洋曾在哪吒汽车工作两年多，他负责哪吒汽车智驾软件平台的开发工作，目前已被欠薪50多万。

最困难的时候，他一度睡在公司，每天吃泡面。而他的遭遇，也是无数被哪吒汽车影响生活的员工的缩影。

每当这种时候，最害怕的除了车主，恐怕就是被欠薪的员工们。《新浪蜂鸟》找到了一位正在维权的员工，讲述他的经历。

作者｜江舟、王枻坤

编辑｜李固

30多人的讨薪

6月13日，嘉兴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布了案号为（2025）浙04破3号的破产案件，被申请人为哪吒汽车运营主体合众新能源汽车股份有限公司，申请人为上海禹形广告有限公司，并且已有管理人机构，管理人机构为浙江子城律师事务所，管理人主要负责人为姚武强。

随着这条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员工们集体向哪吒汽车董事长兼CEO方运舟讨薪的新闻。

6月11日晚间，刚搬到新办公地址的方运舟被员工堵在办公室门口，被要求结清欠款，双方一度争吵起来。

面对184.35亿元的负债和500多万的欠款，如今的哪吒汽车，距离倒下只剩下时间的问题。

“我们要求他当场兑付，他给不了。”

这是杜洋被哪吒汽车拖欠工资的第9个月，也是他参与维权的第4个月。

6月11日下午15点，杜洋来到哪吒汽车位于上海市闵行区申长路的新总部。在普陀区的旧总部大楼被封锁之后，哪吒汽车租用了上海恒生云创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的一半空间用作自己的办公场所，CEO方运舟也在这里办公。

“下午3点到门口的，时间是跟方运舟约好的。”杜洋告诉《新浪蜂鸟》。

和杜洋一起来找方运舟的还有30多人，都是被欠薪的哪吒员工。“我们讨薪一开始上来30个，后来陆陆续续听说的人都赶过来，下班赶过来有100多个人了。”

围坐在方运舟办公室门口的被欠薪员工（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网传视频显示，30多人围坐在方运舟办公室门口。方运舟站在门口质问他们：“以前一起在公司做过事，现在变成这样干嘛？”

有员工回怼：“我们要工资啊，你这什么态度。” 方运舟回击：“我什么态度，你们该申报就申报去。” 随后关上办公室门。

杜洋向《新浪蜂鸟》反映：“方运舟拒绝跟我们沟通，他非说要派三个代表过去，我们不同意。”

事情愈演愈烈之后，警察介入其中。“警察加维保、安保、特保有五六十个，楼上楼下都站满了，警车都停不下。”后来他们挑选了三个员工代表，并由警察陪同进行谈判。

据杜洋称，三个员工代表是一起维权的人中比较受信任的人。“他们离门口近，就选进去了。”而哪吒汽车这边参与谈判的，则是方运舟本人和一个法务的副总裁，“两个人”。

“他们说一个小时协商出结果，就是从17点到18点。”

被欠薪员工正在和哪吒汽车管理层谈判（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结果到了18点，杜洋表示：“先把我们的员工代表给请出来了，剩下只有方运舟，还有4个警察在里面。他们又谈了2个小时，谈到20点，我们不知道这个时间他们谈了什么。”

到了20点，里面的人还没出来。“我们都等不了了，因为大家都没吃饭，都饿着肚子，我们就开始敲门、喊口号‘还钱’。最后警察把门开了，我们几十个人都进去了，方运舟就对着我们宣布，就是要破产重组。”

“但是今天这个消息被证实是假的，没有破产小组进驻。”杜洋告诉《新浪蜂鸟》。

他继续透露当时的现场情况：“我们要解决方案，他说没有解决方案，解决方案就是你们去仲裁，去法院走程序，然后该怎么判怎么判。”

对于这个结果，杜洋说大部分被欠薪的员工都接受不了。“因为这些人突然（社保）断档了，生活不下去，就要求当场兑付，他给不了。”

杜洋对方运舟的回应态度忿忿不平：“我们都很奇怪，就是我们事先跟他约的时间，他也同意跟我们见面，为什么会这个态度？而且他好像很不在乎，完全不怕我们员工去告他，或者是有什么行为，全程我们都没有过激的动作和语言，都非常合理合法的在讨薪。”

“他说的是这样，公司现在账上有钱，但是不能给我们，因为他要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所以说叫我们去仲裁。仲裁一拖拖个几年，他就可以缓口气了。”

失败的高端路线和混乱的管理

“当时看中他发展前景，现在口碑没了。”

杜洋是两年多以前入职哪吒汽车研发中心，当时他主要负责智能驾驶软件平台的开发。“算是研发的核心部门。”

从外部大环境来看，那是中国新能源汽车发展势头大好的2022年。

据相关数据，2022年中国新能源汽车销量继续蝉联全球第一，且占全球新能源汽车市场的比例超过六成。与此同时，2022年哪吒汽车以全年15.21万辆的销量力压“蔚小理”，成为造车新势力销冠。

也是在那一年，杜洋从另一家车企跳到了哪吒汽车。“当时看好它的发展前景，还是新势力的销冠，还因为它会有一些大的动作，要上市，就来了。”

2023年8月份，哪吒汽车获70亿元Crossover轮融资，为上市做准备。2024年6月，该公司向港交所递交上市申请，但后来招股书失效。

杜洋对《新浪蜂鸟》表示：“哪吒汽车到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上市失败，银行抽贷，供应商断货，直接资金链断了，他这是主要问题。”

他说哪吒汽车的质量并不差，“我们买过的还评价都挺高”，但是对于公司当时要走的高端路线并不赞同。“另一方面还跟我们的CEO张勇当时制定的路线有很大关系，他要走高价路线了，要开始卖15万以上的车，但是市场不买账，所以销量下滑。”

图源网络

据报道，2022年7月31日，承担哪吒汽车仰攻重任的首款车型哪吒S正式上市，定位纯电运动轿车，售价19.98至33.88万元，较此前主销车型价格翻番；紧接着次年4月上海车展上，定位双门跑车的哪吒GT上市，起售价达到17.88万元。

张勇对这两款车型寄予厚望，对外声称哪吒S的销量及格线是月销过万，哪吒GT能月销5000辆。但是，2023年，哪吒S全年售出2.4万辆，平均月销量仅约为2000辆；哪吒GT年销量则只有8564辆。

相关数据显示，2023年哪吒汽车销量为12.4万辆，同比下滑18%，成为当年唯一销量走低的造车新势力。与此同时，它当年的毛利率为负值，每卖一辆车就要亏损5.5万元。2021年到2023年的三年时间，哪吒汽车累计亏损达184亿元。

而在公司内部，杜洋还指出：“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公司的管理太混乱了。”

杜洋说：“我们问过副总裁，他说公司连个像样的管理层会议都没有，任何决定都是拍脑门，不发通告，没有公示，所以说朝令夕改常有的事儿，这怎么能行，这样的话上市一旦没有融资进来，上市失败直接暴毙，当场就崩了。”

据报道，目前哪吒汽车董事会共有8个正式席位，其中3个由方运舟控制，宜春国资占据2席，三六零、华鼎资本、南宁国资分别持有1个席位，桐乡国资方为观察员。

2025年2月，哪吒汽车曾筹划E轮融资，计划规模约40亿至45亿元，其中一家金砖国家基金作为领投方将出资约30亿元。据了解，上述融资方案是CFO潘登促成，但由于南宁民生产投的内部股东反对，最终融资方案未能落地。

据报道，南宁民生产投是哪吒汽车唯一股份高于10%的大股东，而其内部又有6个不同背景的股东。在金砖资本之前，潘登还引入一家来自中东的外资参与融资谈判，但最终也未达成一致。

不被通知的降薪和裁员

事实上，今年是哪吒汽车成立的第7年，也是公司陷入存亡危机的第2年。

从员工角度来看，异常是从2023年年底开始出现的。彼时杜洋发现，公司发不出年终奖了。

“当时本该过年之前就发的，结果最后一天没发，CEO张勇在群里发了一个全员信，说今年盈利没有达到预期，年终奖会缓发，他跟高管的工资都砍一半。”

他告诉《新浪蜂鸟》，原本年终奖为三个月工资，“这是合同里面写的”。结果最后过了两个月才到账，“还打了65折。”

到了2024年7月份，人事也开始发生变动。

“HR就开始私下找人聊天。如果有自愿离职的，当场就可以给补偿，然后就走人。”杜洋称，这是从个别部门开始，不是所有人。“当然我们部门也波及到了。”

关于协商离职的事，他透露公司没有发布任何的盖章文件，“hr跟部门领导都是偷偷口头沟通，领导也是口头跟员工去谈，哪个员工愿意离职的，就给他一个n+1的补偿。”

于是这一轮私下聊天后，杜洋发现公司少了一些人。“那个时候公司还有5000多人。7月份这波私下聊天后，走了五六十人。8月份，又有差不多几十人走了。”

9月份，公司开始全员降薪。

“所有人都不知道（降薪）这个事，结果一到账就发现少了很多。而且他说给你降薪，实际到账是降薪的一半，直接砍到底了。”杜洋说。

图源网络

第一次发现自己工资少了2万多块的时候，杜洋就给人事副总裁发了一封邮件。“我说我不同意降薪，要求恢复劳动条件，但是公司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该到账的时候就已经少。”

“降薪比例按梯度划分的，年包50万以上的降30%，年包30万-50万的降20%，剩下的降10%。”杜洋是被降30%的那一拨，他称：“公司这个时候也还是没有任何盖章的文件，也没有征求同意不同意，直接全员降薪。

从官方公告来看，2024年9月也是哪吒汽车最后一次披露公司月销量数据，此后其不再公开。10月，哪吒汽车陷入混乱，裁员、降薪等负面传闻接踵而至。11月，哪吒汽车零部件供应商相继发声明称哪吒汽车拖欠账款。12月6日，张勇卸任哪吒汽车CEO一职，创始人方运舟回归公司。

“那半年，明显就可以看出来公司的状况每况愈下了，一边诱导人签离职协议，一边强制降薪让你自己走，双管齐下。”杜洋对《新浪蜂鸟》表示。

2024年12月，张勇卸任哪吒首席执行官，由哪吒汽车创始人方运舟兼任。据了解，因为2024年销量暴跌40%，南宁民生产投、三六零、华鼎资本均对张勇产生不满。

今年1月，哪吒汽车继续被曝负面事件，多地直营门店被传关闭。

5月，方运舟所持公司股权被全部冻结，冻结股权数额2000万元人民币，冻结期限自2025年5月13日至2028年5月12日。与此同时，5月13日，哪吒汽车母公司合众新能源被上海禹形广告有限公司申请破产审查，申请人称哪吒汽车拖欠其531万元广告服务款项。

相关数据显示，截至目前哪吒汽车资产合计213.66亿元，负债184.35亿元，净资产29.31亿元。另据企查查数据，截至今年5月底，哪吒汽车的票据违约累计逾期发生额约1.99亿元。

两三百人的公司和2690元的基本工资

“到现在为止，公司只有两三百人了。”

巅峰时，哪吒汽车的员工曾有6000多人，研发部门有1000多人。如今，杜洋告诉《新浪蜂鸟》：“飞书现在显示还有800多个人，但是里边有很多暂停使用的账号，已经离职还没有清掉，所以具体人数也不清楚，但绝对没有那么多。”

2024年9月和10月，大部分员工拿着有n+1赔偿的协议离开了公司，“至少有三千多人，都在那两个月离职了。”包括杜洋的领导。

剩下的人里，有的人接受了降薪，拿着降薪后一半的工资；有的人始终没有同意降薪，比如杜洋，“大概也就十几人，不到20个”。

然而离开的人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拿到了答应好的赔偿金。“七八月份协商离职的补偿都到账了，都给了。从9月份开始，那一批签的11月底兑付的都没有兑付。”

2024年11月中旬，杜洋决定去仲裁。当时他提交给仲裁院的说明是：“我没有同意降薪，公司没有发文件就单方面降薪，而且就违法降薪，要求补齐工资。”

“到现在也没出结果。”杜洋告诉《新浪蜂鸟》。

杜洋向上海市普陀区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后收到的受理通知（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此后的日子，杜洋一边领着每个月少2万多块的工资，一边尝试在外投递简历，但结果都不尽如人意。“我没走的原因是找不到工作，起码（在哪吒）这几个月我还有社保，它可以给我交着，不至于签了协议走人，我连社保都断了。”

一直到去年年底，哪吒汽车的裁员行动还在持续。“人事的副总裁明面上不敢说裁员，就说优化人员，（实际）逼员工自己离职。他说不同意降薪的，一律2690。同意降薪的，就是降薪后的一半。”

2024年12月，杜洋只领到了2690元的基本工资。“就是上海市的最低工资，一直发到现在。”同样的，24年底也没有年终奖。

据杜洋透露，目前哪吒汽车已经拖欠自己工资20多万，加上赔偿金，一共50多万。

强制关停的账号和在公司打地铺的日常

从形式上来看，杜洋现在已经不再是哪吒汽车的员工。

2025年5月29日，哪吒汽车称公司计划将上海总部整体搬迁。6月12日，哪吒汽车通知员工居家办公，有员工称办公室门禁已经失效，如需搬离个人物品要通过行政部门预约时间。

“公司后边的操作越来越离谱了，刚开始是诱导离职，人家不走，降薪人家也不走，最后没办法了，到5月29就直接单方辞退，账号关掉，门禁权限拿掉，你明天不用来了，就这么干。”杜洋对《新浪蜂鸟》表示。

旧办公场地退租被封锁（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第一次收到2690块的工资后，杜洋就一直在原办公区睡，只因原本3000块钱一个月的合租房早已租不起。“就打地铺嘛，找一个没人的房间，就那样凑合了。”

“每天买泡面吃，胃疼还在坚持，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

和他一起在公司打地铺的还有别的部门的人，“但是我不认识”。

杜洋说：“没法儿生活，我连租房子都租不了，吃饭都不够，怎么租房子？”

杜洋在公司打地铺的日常（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6月份工区搬迁以后，杜洋已经进不去公司，只好住进青年旅社，“几十块钱一天”。

而被强制开除以后，他唯一在乎的社保也断掉了。

“到2025年2月份，仲裁委一开始是调解，调解的话，公司这边他都认账，你知道吗？公司就说我认，确实该给你这么多，但是我就是没钱，你给我缓一缓。”

“往后开始拖，从11月30号拖延到今年的2月28号给兑付，到了2月28号又拖到3月30号、4月30号、5月30号、6月30号，全是这么往后延，我们也是一步一步在后退给他机会，但是没有一次兑现过，所以这个事情就爆发了。”

杜洋表示：“这次（讨薪）的人主要是5月29号被单方辞退的这一拨人，因为特别突然，直接明天不用来了，突然得到消息社保断了、工作没了，没有一点缓冲时间，所以大家一时间接受不了。”

杜洋说，他正打算回老家。

当《新浪蜂鸟》问到他是否还会继续找工作？他说“不找了吧，回去结婚”。

杜洋的父母跟他一起风餐露宿街头（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谁也不能预料这些员工们未来会过上怎样的生活？但此时此刻，他们是切切实实被哪吒汽车影响的一批人。

事实上，近几年的新能源汽车行业看似红火，暗中却在批量淘汰一大批企业。

光是2024年，从行业内“消失”的车企就有超过160家，其中高合汽车宣布停工，威马汽车已经彻底停摆，连曾经放话“对标特斯拉”的赛麟汽车如今工厂都长满了杂草。

哪吒汽车不是第一家，也不会是最后一家。而这些被“遗弃”的员工，就如同潮水褪去被搁浅的鱼类，等待命运来临。

（杜洋为化名，本文实习生王爱琳亦有贡献）

来源：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