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末，自动驾驶行业以一声沉重的闷响，告别“狂飙时代”。曾估值高达百亿元的明星独角兽企业，仅凭一封内部邮件便骤然停摆。

“基于公司当前的经营现状，决定自2025年11月24日起，公司及分公司全部在职员工进入停工放假状态。”11月22日，一封电子邮件突然但又不意外地发至毫末智行全体员工邮箱。随之而来的，是公司账户被司法冻结的噩耗。

其实，2025年2月，另一家同赛道的独角兽企业纵目科技，就曾以自身悲剧式的崩塌为行业拉响警报，只留下超过90亿元估值“泡沫”破碎后的残骸。自动驾驶领域明星企业的倒下，已不再是孤立的风险案例，而像一面镜子，清晰映照出整个行业在资本退潮后的真实境况。

溃败伏笔：战略陷阱与“窗口”错失

记者在采访调查中发现，走向没落的自动驾驶企业，坠落轨迹惊人的相似——诞生于行业最炽热的年代，凭借动人的技术故事和明确的量产蓝图，轻松揽获巨额融资，估值水涨船高。

毫末智行背靠长城汽车，曾是国内首个将组合驾驶辅助产品大规模搭载于量产车的先行者，其HPilot系统累计运行里程一度突破2.5亿公里，堪称行业标杆。纵目科技则在自动泊车（APA）这一细分赛道做到市场第一，公司创始人唐锐的学历和职业背景更为其增添了耀眼的光环。然而，一切技术情怀与市场光环，最终都未能抵挡冷酷的商业现实。

剥开百亿元估值的光鲜外衣，毫末智行与纵目科技的溃败，本质上可能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慢性死亡”。其核心病因并非突如其来的“黑天鹅事件”，而是深植于商业模式与发展战略中的结构性顽疾。

对毫末智行而言，其“阿喀琉斯之踵”恐怕在于严重的“大客户依赖症”。作为从长城汽车智能驾驶前瞻部独立出来的公司，毫末智行从诞生之日起就与母公司深度绑定。这种“近水楼台”的联系在公司发展初期带来稳定的订单和快速的量产落地，使其迅速成长为独角兽企业；然而，也将其命运与单一客户的战略抉择牢牢捆缚。

随着长城汽车在智能化转型中寻求更开放的技术合作，并转而投资甚至扶持元戎启行等外部供应商，毫末智行的基石合作地位动摇了。过度依赖单一客户，不仅使其在外部市场拓展上少有建树，更导致在关键产品（如城市NOA）的研发节奏上丧失了自主权，最终错过市场爆发的最佳窗口期。

更深层来看，这场出现在2025年前后的连环崩塌，是多重因素叠加引发的系统性风险。宏观上，全球资本市场对硬科技投资日趋谨慎理性，资金正从需要长期输血、盈利路径仍存不确定性的自动驾驶领域，向能更快看到回报的AI应用及其他硬件领域迁移。微观上，整车企业在价格战的压力下对成本的控制趋向极致，对供应商的技术成熟度、交付稳定性和价格竞争力提出了更高要求。在此背景下，任何内部的技术短板、战略误判或客户依赖，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隐形“战场”：路径选择与生态博弈

技术路线的选择失误，则从另一个维度加速了崩塌。据其他媒体披露，2023年，当行业头部企业纷纷转向“重感知、轻地图”的技术范式时，毫末却仍在为适配高通芯片平台和维护基于高精度地图的旧架构而疲于奔命。毫末智行内部人士透露，在一次技术评审会上，有同事提出应加速研发无图方案，但得到的反馈是“现有客户路线已定，稳定交付优先”。另有员工直言，毫末智行溃败的核心源于技术路线选择的失误——为适配高通计算平台耗费了大量研发资源，导致对于无图NOA技术路线的投入不足，向端到端架构的转型也不够坚决。

路线之争不仅是技术信仰的差异，更关乎成本结构、数据迭代效率和规模化量产能力。随着市场的发展和技术的演进，摆脱高精度地图依赖的“无图化”能力，已成为进入高阶组合驾驶辅助系统竞争的“入场券”。Momenta等公司正是凭借其强大的无图感知算法，成功打破地域限制，进军海外市场。这场技术路线的选择，直接决定着企业的研发资源分配和长期竞争力构建。即便是高精度地图行业翘楚的四维图新，也在“多条腿走路”，加速对组合驾驶辅助业务的整合，这足见智驾行业的残酷性与迭代之快。当竞争对手在成熟平台上快速迭代、攻城略地时，毫末智行的技术竞争力却逐渐流失。

纵目科技的悲剧，则是一曲战略冒进与核心业务失守的悲歌。作为自动泊车市场的昔日王者，该公司并未能在主营业务上建立起坚实的“盈利堡垒”。该领域技术日趋标准化，价格战激烈，利润微薄。在此背景下，管理层没有选择深耕与加固主营业务，而是将公司的未来豪赌在了一个前景宏大但遥遥无期的“故事”上——L4自动驾驶能源机器人（自动充电小车）。据知情人士透露，2023年纵目科技超过80％的研发费用（约3亿元）投向这一新业务。这是一个典型的“用现在补贴未来”的冒险，但“未来”的回报却虚无缥缈。

正如某商用车企业技术研究所所长李文（化名）对记者所言，当前自动驾驶技术路线仍未收敛，各个方向均有不少探索者，但无人能断言究竟哪种路线将最终胜出。因此，对于车企和智驾企业来说，每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

头部崛起：两极分化与生存法则

然而，泡沫的破裂并未使行业陷入全盘黯淡，反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冰火两重天”格局。

一边是陷入绝境的尾部企业，另一便是头部公司不断加固“护城河”，体现行业两级分化的马太效应日益加剧。例如，以地平线为代表的自动驾驶计算方案提供商，已稳坐行业“底座”的核心地位。截至2025年8月，地平线已与超40家车企及品牌达成合作，覆盖超400款车型，其中200余款已量产上市，前装出货量突破1000万，在自主品牌乘用车智驾计算方案市场以逾三成市占率稳居第一。地平线的成功，在于精准定位了“芯片＋工具链”的生态赋能角色，通过大范围的定点合作，构建了难以撼动的规模和数据壁垒。

而以Momenta为代表的“全栈”算法公司，则探索出一条独特的“双轮驱动”全球化路径，其全场景量产辅助驾驶方案Mpilot以前装规模化落地带来稳定现金流和海量数据，反哺完全无人驾驶解决方案MSD的迭代；而后者前沿探索的成果，又通过技术降维持续增强前者的竞争力。这种“两条腿走路”的模式，使其成功打入欧洲、日本等全球主流市场，并与Uber等巨头达成战略合作，实现了商业闭环的初步验证。

自动驾驶行业的竞争焦点，已从单纯的技术炫技，全面转向技术迭代速度、“极致”成本控制与商业化落地能力的三重考验。

首先，技术演进正遵循着“摩尔定律”狂飙。Momenta首席执行官曹旭东曾公开表示，组合驾驶辅助系统的综合性能每两年提升一个数量级。这意味着，企业必须保持高水平的研发投入和算法迭代效率，稍有懈怠便会被时代抛弃。

其次，成本控制能力已成为生存前提。伴随市场竞争日趋激烈，高阶组合驾驶辅助系统的硬件成本（BOM）已从万元级别下探至千元级别。这是获取车企订单的“入场券”，对企业的供应链管理、硬件选型、算法优化能力提出前所未有的挑战，任何无法实现“极致”成本控制的企业，都将被市场无情淘汰。

最后，可持续的商业模式是终极试金石。即便已上市的头部企业如文远知行与小马智行，依然面临严峻的盈利压力，其营收严重依赖不稳定的项目制订单，Robotaxi等前沿业务的规模化盈利虽然有所改善，但前景仍不够明朗。如何从技术供应商转变为拥有持续收入模型的服务运营商，是整个行业仍在探索的“深水区”。

自动驾驶赛道已告别最初的草莽阶段，进入深耕与整合的“下半场”。资本将更加冷静和挑剔，只愿持续押注那些已证明技术领先性和商业潜力的头部企业。“大浪淘沙”之后，真正的竞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