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这车还能修不？修不好，我这批货就完了。”雨水从她头发往下滴，眼里全是急。

“大姐别急，我看看。”我从工具箱拿出手电，钻到雨里，弯腰看车底。冷雨水流进脖子，这感觉我早习惯了。

“修车这么多年，我就记住一点：车有问题总能找到原因，人生呢，拐个弯就会不一样。”我回头笑笑，“放心，老旧面包车我最在行。”

那会儿，我根本想不到，这辆坏在小巷的破面包车，和这个不认识的下岗女工，会把我平平淡淡的日子全变了。

01

我叫李明，今年三十五，小学毕业就跟老王头学修车。我学历不高，但这双手摸过的发动机，比城里那些穿西装的大学生见得都多。

每天天不亮我就推着工具车到城东那条小巷。这地方不显眼，但车多人多。破帆布棚下，就是我的“修车地盘”：一个工具箱，一个千斤顶，还有扳手和螺丝刀。冬天手冻裂，夏天晒得黑，这样干了十几年。

“李师傅！快看看，我这车又坏了！”

周大爷的三轮是老客户了，电瓶老出问题。我蹲下检查，果然又是线路老了。

“周大爷，您这线路该换了，我先给您凑合弄一下，过两天拿新线来给您好好修修。”

“行行行，麻烦李师傅了，修好了我请你吃早点！”周大爷笑着，露出几颗黄牙。

这就是我的生活。虽然没有营业执照，但街坊邻居都知道我手艺好，价格公道。只是城管来的时候，我就得推着工具车四处逃窜，像只老鼠一样。每次被赶，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憋屈。

“正规修理厂招聘技师，有证者优先”——这则广告我看了无数次。没技术证书，修车厂不要；办证书需要文凭，我又没有。这个死循环困住了我十几年。

晚上收摊后，我住在城中村一间简陋的地下室，十平米不到的空间，墙壁发霉，天花板上水管经常漏水。但房租便宜，我也习惯了。

“我总有一天要开自己的修车店。”这话我对自己说了很多次，说到自己都不信了。

那天，要不是下雨晚收摊，要不是她的车刚好在我摊子附近坏了，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面。

天黑了，雨下得更大。我正要收拾工具回家，突然听到发动机的怪声。一辆破面包车抖抖地停在巷口，叫了几声就不动了。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中年女人，约莫四十岁的样子，穿着件褪色外套，头发有些乱。她焦急地打量着车子，然后朝四周张望，看到我的修车摊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师傅，我车坏了，您能看看吗？急着送货呢！”

我本想说已经收摊了，但看她急切的样子，又想起自己也曾被人拒之门外的滋味，便点了点头：“行，我看看。”

雨中，我打开车前盖，用手电筒照了照。面包车很旧了，至少有十年车龄，保养也不算好。检查了几处常见故障点后，我发现是火花塞和分电器受潮了。

“大姐，是火花塞受潮，加上分电器有点问题。修起来不难，但得换两个零件。这么晚了，明天再来？”

她急了：“不行啊师傅，我这车里装着十几箱布料，明早必须送到加工厂。晚了人家不收，我这一周的收入就没了！”

看她焦急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这样吧，我这儿有备用的火花塞，分电器的问题我试试能不能临时处理一下，让你先把货送了。”

她如释重负：“谢谢师傅！多少钱都行！”

“先别说钱，我先看能不能修好。”

雨水打在我身上，工作服很快湿透了。我顾不上这些，专心处理车子的问题。幸好故障不算复杂，一个小时后，车子重新启动了。

“太感谢了！”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收您多少钱？”

我算了算材料费：“就80块吧，只收材料费。”

“这么便宜？”她有些不敢相信，“市区修车厂光出诊费就要一百多。”

“我这不是正规店，少收点正常。”我笑着说，“而且也没什么大问题。”

她掏出一百块：“不行，这么大雨天的，您帮了大忙，这钱必须收下。”然后又犹豫了一下，“这样，师傅，前面有个小面馆，我请您吃碗面？暖和暖和身子。”

我正想拒绝，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想想反正回去也是自己煮方便面，就答应了。

那家面馆很小，但温暖干燥。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各自要了碗牛肉面。

“我叫张桂芝，原来在纺织厂上班，厂子倒闭后就下岗了。”她主动介绍自己，“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也不会别的，就靠这辆面包车送送货，跑跑零活。”

“李明。修车的。”我从来不擅长介绍自己，只能简单地说。

“李师傅手艺真好。”她说，“我这车买来五年了，毛病不断，修了不少钱。”

“面包车嘛，耐用但得悉心保养。您这车有些地方该检修了，不然以后麻烦更大。”

接下来的谈话出乎意料地顺畅。她说起独自抚养孩子的辛苦，丈夫早逝后她如何咬牙支撑；我也讲了自己漂泊多年，如何被各种正规修理厂拒绝，只能在街边修车为生。

“其实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是开家自己的小修车店，不用再怕城管来赶，有个像样的招牌。”说出这话时，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可惜，没钱没证没门路。”

她认真地看着我：“李师傅，我看你手艺这么好，总有出头之日的。”

那晚回去，我躺在床上，脑海中还回荡着她的话。多久没人这么鼓励我了？那种被认可的感觉，竟让我有些不习惯。

02

从那天起，张桂芝常来找我修车，有时真有问题，有时就是找借口。每次来，她都带些自己做的菜，说是谢我便宜修车。吃她做的红烧肉，我觉得比盒饭香多了。

“李师傅，你看这地方是不是该换了？”她指着车的空滤。

“嗯，该换了，不过这车的配件不好找，得去老马那拿，可能贵点。”

“没事，能用就行。”她笑着，“对了，明天中午有空不？我炖了排骨，给你拿来。”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教她一些汽车保养的基本知识，她则在忙碌的送货间隙给我带饭。我们之间，渐渐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那天，我正在给一辆三轮车换电瓶，突然几个城管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又是你！这里要拆迁了，不许摆摊，赶紧走！”为首的城管大声呵斥。

“拆迁？什么时候的事？我明天去哪修车啊？”我急切地问。

“管你去哪！总之明天再看到你，就没收工具！”

他们扬长而去，留下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这片区域是我经营多年的地方，客人都知道来这找我。现在说拆就拆，我的生计怎么办？

张桂芝恰好这时来送午饭，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忙问怎么回事。

听我说完，她沉思片刻：“李师傅，我有个想法。城东那边有个废弃的小厂房，房租不贵。我们要不合伙开个小修车点？你负责修车，我平时送完货可以帮着看店接待。”

“合伙？”我愣住了，“可是我没什么钱，而且......”

“我有些积蓄，够付几个月房租。你的技术就是最大的财富。”她认真地说，“我也不能老靠送货，太累了，想找个稳定点的营生。反正我平时也没事，孩子上大学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就这样，她一直说，我们就租了那个旧厂房。地方不大，一百多平，但好在有个地方遮雨，不用怕城管。张桂芝白天送货，晚上和周末来帮忙；我专心修车，也想办法找客户。

开业第一个月，生意很差。老客户有些找不到新地方，新客户又不知道我们。张桂芝从不说啥，天天高高兴兴地说：“会好的，李师傅手艺这么好，肯定会有人再来。”

有她这样乐观的合伙人，我也不好意思泄气。每天早早开门，认真修好每一辆车，即使只有一两单生意。

转机在第二个月出现。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开着一辆豪华轿车，慢慢停在了我们店门口。

“这里是修车的吗？”他摇下车窗，语气带着一丝高傲。

“是，请问您车子有什么问题？”我赶紧迎上去。

“不知道，突然就动力不足，城里的4S店说要等三天。朋友说这附近有家黑店技术还不错，我就来碰碰运气。”他上下打量着我们简陋的店面，嘴角带着一丝不屑。

“黑店”这个词刺痛了我，但客人就是上帝，我只能忍下这口气。

“我看看吧。”我打开引擎盖。

这是一辆进口豪车，我以前很少接触这种车型，但汽车的基本原理都差不多。仔细检查后，我发现是节气门有问题，积碳太多影响了进气。

“王总，是节气门有问题，需要清洗一下。”我说。

“你确定？别乱来啊，这车可值不少钱。”他警告道。

“放心，这个问题不复杂，一小时就能搞定。”

当我熟练地拆下节气门，开始清洗时，他的表情从怀疑变成了惊讶。

“你小子手艺不错嘛，哪学的？”

“自学的，干了十多年了。”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就在我专心工作时，张桂芝送完货回来了。看到店里有客人，她立刻换上工作服，准备帮忙。

“桂芝？”那男人突然叫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张桂芝愣住了，仔细看了看对方：“王...王强？”

“真是你啊！”名叫王强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你。”

我抬头看了看，发现张桂芝的表情很不自然，便低下头继续干活，装作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你现在在这工作？”王强问道。

“嗯，合伙开的店。”张桂芝简短地回答。

“合伙？跟他？”王强指了指我，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桂芝，你怎么会跟这种...”

“李师傅技术很好，人也实在。”张桂芝打断他，“你的车马上就修好了，请先坐那边休息吧。”

我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尴尬，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一小时后，车子修好了，动力恢复正常。

“多少钱？”王强掏出钱包。

“清洗节气门，外加更换进气管密封圈，一共360元。”我报了个很公道的价格。

他递给我两张红钞：“算500吧，手艺确实不错。”然后转向张桂芝，“桂芝，改天聊聊？我在城西开了家大型汽修厂，专做高端车，有空来坐坐？”

张桂芝点点头，但没有答应。送走王强后，她似乎松了口气，但表情依然复杂。

“老熟人？”我忍不住问道。

“嗯，以前纺织厂的技术科长，后来下岗后靠关系开了修理厂。”她简短地说，似乎不想多谈。

我也就没再追问。但从那天起，王强开始频繁出现在我们的小店，找各种借口来修车，每次都要和张桂芝单独聊天。

有一次，我去后院取工具，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谈话。

“桂芝，你跟着这种没出息的修车佬有什么前途？我那厂里正缺个内勤，轻松体面，月薪三千起，要不要考虑考虑？”

“王强，我现在挺好的，不需要你安排。”张桂芝的声音很坚定。

“别犟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以前多不一样。记得当年厂里评模范工人，你可是第一个上台领奖的。”王强的声音带着怀念，“其实当年我挺......”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张桂芝打断他，“你的车我们修好了，以后有需要再来。”

我悄悄走开，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过去，而且看样子，王强对张桂芝似乎不只是普通关心。

那段时间，我和张桂芝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她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每天，我们只是机械地工作，很少交流。

直到有一天，王强又来了，依旧是那副傲慢的样子。这次他开门见山：“桂芝，我下周要扩大店面，真的很需要你这样有经验的人。再考虑考虑？待遇好谈。”

张桂芝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马上拒绝。

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失落。也许，她真的应该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工作，而不是在这个简陋的小店里和我这个小修车匠合伙。

03

那天之后，我一直在等张桂芝提出离开。每天早上开门，都担心看到她的辞别信。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比以前更加积极地参与店里的事务。

“李师傅，我想把这边墙上挂些汽车零件图，客人等修车的时候可以看看，增加点专业感。”她一边贴海报一边说。

“行啊，你看着办。”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个...王强的邀请，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我：“你希望我走？”

“不...不是，我是觉得，他那条件确实不错，比跟我在这破店里强多了。”

她笑了：“李师傅，我们不是说好了合伙吗？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再说了...”她顿了顿，“我这人认死理，认准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竟有些高兴，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埋头擦拭工具。

“对了，”她继续说，“我昨天送货路过工业区，发现那边新开了几家厂，我打听了一下，有两家还没找到固定的修车点。要不我去谈谈？”

“真的？那太好了！”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要是能拿下企业单子，咱们店就稳了！”

就这样，张桂芝开始利用送货的机会，为我们的小店拉客源。她性格开朗，人缘好，没几天就真的谈下了一家小厂的合作。虽然规模不大，但每月固定的保养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王强好像看出我们变了。一天，他又开车来了，这次脸色很难看。

“你们店还挺行啊，还把徐记塑料厂的活都接了？”他酸溜溜地说。

“王总有事？”我问。

“没事，就来看看。”他看了看四周，“不过告诉你们，修车不是谁都能干的，你们这种黑店，出了事，是要担责任的。”

张桂芝走过来：“王强，有话就说，别吓人。”

“吓人？我是好心。”他冷笑，“城管又在查没证的店，要是有人告你们......”他故意不说了。

他走后，张桂芝脸色变得凝重：“李师傅，我怎么感觉他是来警告我们的？”

“可能吧，他那种正规店对我们这种路边摊一向看不起。”我尽量轻描淡写，不想让她担心。

但事实证明，王强的威胁不是空话。接下来的日子，城管突然开始频繁光顾我们的小店，每次都是例行检查。

更糟的是，我们的几个固定客户突然不来了。一打听才知道，有人散布谣言说我们使用假冒配件，导致客户对我们产生了怀疑。

“李师傅，这不对劲啊，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张桂芝忧心忡忡地说。

我心里也清楚是谁干的，但没有证据，也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算了，只要我们踏实做事，真金不怕火炼，客户迟早会回来的。”

正当我们艰难支撑时，一个更大的危机出现了。

那天下午，张桂芝开着面包车去送货。晚上我关店准备回家时，接到她的电话。

“李师傅...我...我车被扣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什么？在哪？怎么回事？”我急忙问道。

“城东交警队，说我超载......”

我二话不说，骑上电动车直奔交警队。到了那里，看到张桂芝站在雨中，面包车被拖到一旁，车身还有明显的刮蹭痕迹。

“怎么回事？”我把伞递给她。

“不知道，明明我开得好好的，突然冲出来一辆车，故意别我，然后就......”她指了指面包车的损伤，“交警来了，就说我超载，要扣车罚款。”

最后，我们不得不打车回去。路上，张桂芝一直沉默不语，直到下车时，我才发现她脸色异常潮红。

“你发烧了？”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没事，可能是淋雨了，回去睡一觉就好。”她勉强笑了笑。

但第二天，她没有来店里。我打电话过去，是她女儿接的，说张桂芝昨晚高烧不退，现在在医院。

我匆忙赶到医院，看到张桂芝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医生说是严重的肺炎，需要住院治疗。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她虚弱地说。

“说什么呢，咱们是合伙人。”我握住她的手，“你安心养病，店里有我呢。”

04

接下来的日子更加艰难。白天我要照看店里，晚上去医院照顾张桂芝。医疗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我的积蓄很快见底。面包车还在交警队扣着，店里的客源也在流失。

一天晚上，医院通知要交下一阶段的治疗费，否则只能出院。我翻遍口袋，却连零头都凑不齐。

就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刻，王强出现了。

“听说桂芝住院了？”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水果。

我冷冷地看他：“是，不过现在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别这么冷啊。”他进来，在床边坐下，“桂芝，看你这样，我心里不舒服。听说你们店最近不行了？”

张桂芝点点头。

“我有个主意。”王强笑着，有点得意，“李明，你手艺我认可。这样，来我店上班，工资比别处高两成，桂芝的医药费我出，行不？”

我咬了咬牙：“不必了，我们自己能解决。”

“是吗？”他冷笑道，“你们店已经被城管盯上了，那辆面包车想拿回来没个三五千下不来，桂芝的病至少还要住院两周。你拿什么解决？”

我沉默了。他说的都是事实，我们确实走投无路了。

张桂芝虚弱地说：“李师傅，你别犟了，先去王强那里干着，等我好了再说......”

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我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行，我去。不过有条件：第一，先把张桂芝的面包车赎回来；第二，我只干半年，半年后不管怎样，我都要回来继续我们的合伙。”

王强笑了：“没问题，不过半年后，你可能就不想回来了。”

就这样，我开始在王强的汽修厂打工。他给的工资确实不低，但每天的侮辱和挖苦几乎让我崩溃。他故意安排我做最脏最累的工作，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责我的技术不行，却在私下把重要客户的车交给我修。

我忍气吞声，只为了能多攒些钱，让张桂芝安心养病。面包车赎回来后，我把它停在医院附近，等她出院后能直接用上。

张桂芝出院后，我们租了城中村最便宜的地下室，比我原来住的地方还要简陋。她身体还很虚弱，不能干重活，只能在家休养。每天，我下班后会带些菜回来，给她做饭，然后听她讲述病愈后的计划。

“李师傅，等我好了，咱们就重新开张。这次一定要办个证，免得被人抓小辫子。”她尽管身体虚弱，但精神依然乐观。

王强还是不死心，时不时来看望张桂芝，带些补品，顺便炫耀自己修理厂的发展。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对张桂芝说：“桂芝，跟着他有什么出息？我厂里现在生意红火，正缺个管内务的，待遇比他高多了，要不要考虑？”

张桂芝坚定地拒绝了：“谢谢，但我和李师傅已经约定好了。”

王强愤怒地看了我一眼：“你别后悔！”离开时，他狠狠地摔上了门。

那天晚上，张桂芝突然问我：“李师傅，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说了一句：“因为我们是合伙人啊。”

她笑了，眼睛里闪着光：“是啊，我们是合伙人。”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尽管生活艰难，但有人在乎，有人等待，这种感觉比什么都重要。

05

在王强店里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是一场煎熬。他处处刁难我，给我安排最难修的车，然后在客人面前指责我动作慢。但我咬牙挺着，把每辆车都修好。

张桂芝身体慢慢好了，开始在附近找些轻松活干。有时候帮小店看门，有时候在菜市场称重，虽然钱不多，但她说这能帮我分担。每次看她累但还笑着的样子，我心里就难受。

一天中午，王强的店里来了一位重要客户。他开着一辆进口豪车，据说是本地最大二手车交易市场的负责人。车子出了一个怪毛病：偶尔会突然熄火，但送去4S店检查，却找不出原因。

王强把店里最好的技师都叫上了，折腾了一上午，却毫无进展。客人开始不耐烦了。

“王总，要不我看看？”我鼓起勇气说道。

王强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算了吧，连正规培训都没上过，别添乱了。”

但客人听到了，问道：“他是谁？”

“就一普通工人，技术一般。”王强敷衍道。

客人却有了兴趣：“让他试试吧，反正你们也没修好。”

无奈之下，王强只好让我上前。

我仔细检查了车子的各个系统，特别关注了电控系统。做修车这行，最重要的不是书本知识，而是经验和直觉。我曾经修过一辆类似症状的老车，是因为电脑控制单元的接触不良导致的。

“我可能知道问题出在哪了。”我对客人说，“需要拆开仪表台下方的控制单元检查一下。”

王强急了：“那可是精密部件，万一弄坏了......”

客人摆摆手：“试试吧，反正现在这样也不能开。”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控制单元，果然发现里面一个接插件松动了，导致信号时有时无。修复后，车子启动正常，再也没有熄火的情况。

客人大为惊喜：“你小子手艺不错啊！城里那么多店都没查出来，你一下就找到了。”

“运气好，以前碰到过类似的故障。”我谦虚地说。

客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李师傅是吧？我叫赵刚，是城西二手车市场的负责人。有空来我那坐坐，我那里正缺你这种有真本事的技师。”

王强听了，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那天下班后，我把名片拿给张桂芝看：“你说，我要不要去试试？”

她认真地看了看名片：“二手车市场？那生意应该不少。不过，你不是还要在王强那里干半年吗？”

“是啊，但我实在受不了他的气了。”我叹了口气，“而且，我们的店......”

张桂芝犹豫了一下：“要不这样，你先去看看情况，如果真的有机会，再考虑辞职的事？”

06

就这样，我在一个周末去了二手车市场。赵刚热情地接待了我，带我参观了整个市场。

“李师傅，我这市场现在就缺一个靠谱的修车点。车商们经常要整修二手车，但外面的修理厂价格高不说，有时候还不靠谱。你要是能在这开个点，我保证生意不会少。”

我有些犹豫：“可是我没有营业执照，也没有多少启动资金......”

“执照的事我可以帮忙，至于资金，开始可以小一点嘛，先借个角落修修车，有了口碑再说。”赵刚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样，考虑考虑？”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无比复杂。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但要抓住它，就必须尽快离开王强的店。而现在，我和张桂芝的资金几乎为零，如果没有稳定的收入，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更别提重新开店了。

回到出租屋，我把情况告诉了张桂芝。她听完，眼睛亮了起来：“李师傅，这是好机会啊！二手车市场的生意肯定不少，而且有赵总帮忙，比我们自己折腾容易多了！”

“可是我答应了王强......”

“那是他胁迫你的！”张桂芝少有地激动起来，“李师傅，你为了给我治病，已经受够了委屈。现在机会来了，就该抓住！”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我心里也有了决断。第二天，我借了一个休息日，开始偷偷在二手车市场帮忙修车。赵刚给我安排了个小角落，虽然简陋，但好在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一开始，生意不多，但随着几辆难题车被我修好，渐渐有了些回头客。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月。白天我在王强店里上班，晚上和休息日去二手车市场“兼职”。虽然累，但每天回来看到张桂芝为我准备的热饭，再想想未来可能的独立，一切辛苦都值得了。

然而，好景不长。王强很快发现了我的“背叛”。

“李明，听说你在外面接活了？”他一脸阴沉地站在我面前。

我没有否认：“是的，休息日我有权利做自己的事。”

“呵呵，你忘了咱们的约定？半年内，你是我的人！”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从明天起，你周末也得来上班，否则就立刻滚蛋！”

“那我现在就滚！”我再也忍不住了，“王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故意刁难我，散布谣言害我们店倒闭，甚至还找人刮蹭张桂芝的面包车！”

他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有证据吗？”

“没证据，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摘下工装，扔在地上，“我辞职！”

王强大笑起来：“好啊，你走吧！但别忘了，在这行里，我王强说了算。你敢跟我作对，以后别想在这城里修一辆车！”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心里却忐忑不安。王强在行内确实有些人脉，如果他真的处处刁难，我在二手车市场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回到出租屋，张桂芝看到我提前回来，有些惊讶：“出什么事了？”

我把经过告诉她，她不但没有责怪我冲动，反而松了口气：“早该这样了！李师傅，你的技术是真本事，不怕没地方施展。明天我陪你去二手车市场，咱们重新开始！”

就这样，在赵刚的帮助下，我们在二手车市场的一角开始了新的创业。条件依然艰苦：只有一个小工具棚，设备也是最基础的。但好在市场里的车商们对技术好、价格公道的修车师傅有强烈需求，生意很快就有了起色。

张桂芝负责接待和采购，我专心修车。我们的小店虽然简陋，但口碑却越来越好。特别是在我成功修复了几辆被其他店放弃的“疑难杂症”车后，甚至开始有外面的客户专门找来。

王强没有罢休。他用关系，让卖家不给我们零件；到处说我们用假配件；还派人来找事，要很多退款。

但这次，我们有赵刚帮忙。他帮我们找到好卖家，还在市场里给我们说好话，让大家相信我们。

“李师傅，别灰心，好日子在后面呢！”张桂芝总这样鼓励我。

半年后，我们的生意稳定下来，甚至开始有了一些积蓄。我们搬出了地下室，租了个小两居室，条件好了很多。张桂芝的面包车也重新上路，继续她的送货生意，不过现在主要是帮我们店里采购零件。

一天，赵刚来到我们的小店，神秘地说：“李师傅，有个大客户，指名要你修车！”

我有些疑惑：“什么车啊，这么讲究？”

“一辆进口越野车，听说是市里一个领导的亲戚开的，故障比较复杂，修了好几家店都没解决。”

这辆车很快送来了。确实是个大难题：发动机时好时坏，油耗异常，还伴有怪异的噪音。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发动机电脑程序需要重新刷新，同时几个关键传感器也需要更换。

修好后，车主非常满意，不但支付了全额修理费，还给了一笔可观的“手艺费”。更重要的是，他向圈内的朋友大力推荐了我的技术。

就这样，我的名声开始在上层圈子里传开。越来越多的高端车主选择来我们这个小店，尽管环境简陋，但技术和诚信获得了认可。

07

一年后，我们的小店已经无法满足需求了。在赵刚的建议下，我们承租了市场内一个更大的铺面，正式成立了“明芝汽修”。这次，我们有了营业执照，有了正规的装修，甚至还挂上了醒目的招牌。

开业那天，张桂芝特意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邀请了赵刚和几位老客户一起庆祝。酒过三巡，赵刚突然说：“李师傅，听说王强的修理厂快撑不住了？”

我有些惊讶：“怎么回事？”

“他那店一直靠关系和忽悠客户赚钱，技术不过关。最近几个月，不少老客户都转到你这里来了，加上他自己经营不善，据说已经欠了不少债。”

我沉默了。尽管王强做过不少坏事，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第二天一早，一个意外的访客出现在了店门口——王强。

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衣着不再光鲜，眼中也没了往日的傲气。

“李明...我...我能进来坐坐吗？”他的语气竟有些恳求。

我让他进来，张桂芝看到他，脸色变了变，但还是礼貌地倒了杯水给他。

“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王强环顾四周，苦笑了一下：“你们的店...挺不错的。”

“托您的福。”我有些讽刺地说。

“李明，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但现在......”他犹豫了一下，“我的店快不行了，欠了一屁股债，我想......”

“想什么？让我收购你的店？”

“不是......”他低下头，“我想问问，你这里...还缺技工吗？”

我和张桂芝都愣住了。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强，居然来求职？

看到我们的表情，王强苦笑道：“我知道很难开口，但现在除了修车，我也不会别的了。至于以前的事...我向你们道歉。特别是桂芝，当年是我不对......”

张桂芝打断他：“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然后看向我，眼神中带着询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说道：“技工我们确实需要，但有一点你要清楚：在这店里，我说了算。你能接受吗？”

“能！”王强毫不犹豫地说，“我现在只想有份稳定工作。”

就这样，王强成了我们店里的一名普通技工。刚开始，其他工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但随着时间推移，大家渐渐接受了他的存在。

令我意外的是，王强工作非常认真，技术也确实不错。他谦逊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傲慢，甚至主动向我请教一些技术问题。

有一次，修车间休息时，他突然对我说：“李明，其实我一直很佩服你。”

“佩服我什么？”

“你对汽车的那种感觉，那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我虽然上过技校，有证书，但那些书本知识在实际操作中往往不管用。你却能凭借经验和直觉解决各种疑难故障，这是真本事。”

听到这话，我心里有些触动。曾几何时，我因为没有文凭、没有证书而被无数次拒绝，甚至自卑。现在，当初看不起我的人，却在称赞我的“天赋”。

“其实，修车这行不全靠天赋，更多的是积累和用心。”我说，“每辆车都有自己的'脾气'，了解它们需要时间和耐心。”

王强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以前太浮躁了，总想走捷径。”

从那以后，我和王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虽然过去的事情不可能完全忘记，但至少，我们可以像普通同事一样相处。

08

三年后的一个春日，我站在店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二手车市场，心中感慨万千。

“明芝汽修”已经成为市场内的招牌店铺，虽然规模不大，但口碑极好，客户遍布全市。我们有了五名技工，两个学徒，还有一间宽敞明亮的接待室。

张桂芝不再送货了，专职负责店里的管理和客户接待。她比三年前更加干练，头发剪短了，穿着整洁的工作服，笑容依然温暖。

那辆曾经被刮蹭的面包车，如今被我们改装成了一辆移动工具车，车身上喷着醒目的“明芝汽修”logo，成为了我们的“招牌”。

“李师傅，发什么呆呢？”张桂芝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不真实。”我笑了笑，“想起当年在小巷里修车，被城管追着跑的日子，恍如隔世。”

“是啊，谁能想到呢？”她站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来往的车辆，“对了，小林下周就从大学毕业了，说是想回来帮忙。”

小林是张桂芝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学的是汽车工程。放假他都来店里帮忙，挺有天赋。

“太好了！我们正好缺个懂新技术的年轻人。这些新能源车，电子系统太复杂，老技术有时候不够用。”

我们正说着，王强从车间出来，擦手上的油。这三年，他一直在店里干，现在是技术主管，教新人和修难车。

“李老板，张姐，刚才赵总来电话，说市场要扩建，问我们要不要考虑承包北区的维修业务？”

“北区？那可是大生意啊！”我有些惊讶，“不过...我们人手够吗？”

张桂芝笑了：“李师傅，你总是这样，畏畏缩缩的。机会来了就要抓住！人手不够可以再招啊，小林回来了正好可以帮忙。”

看着她信心满满的样子，我也不禁笑了：“行，那就试试吧！”

傍晚，我们关上店门，张桂芝提议去附近的小餐馆吃饭。这是我们的老习惯，每周末都会一起吃顿饭，聊聊一周的见闻。

餐馆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李师傅，张姐，老位置！”

我们坐下后，老板娘端上两瓶啤酒：“今天有什么喜事？看你们笑得这么开心。”

“是有好事。”张桂芝笑着说，“市场要扩建，我们店可能要扩大规模了。”

“那是该庆祝庆祝！”老板娘竖起大拇指，“你们这店，是我见过最实在的修车店，收费合理，技术又好，难怪生意越来越好！”

酒过三巡，张桂芝的脸微微发红，眼睛却格外明亮。

“李师傅......”她犹豫了一下，“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天...那天在小巷里，为什么要帮我修车？明明都要收摊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来惭愧，其实是看你长得像我小时候的一个邻居大姐，她对我特别好，经常给我带好吃的。”

“就这样？”她有些失望。

“不然呢？”我反问，“难道你以为我对你一见钟情？”

她红着脸打了我一下：“去你的！我是认真问呢！”

我放下酒杯，认真地看着她：“真要说原因，可能是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眼中的焦急和无助，那种感觉我太熟悉了。我自己在这城市打拼多年，每天都在为生计发愁，所以...特别能理解那种无助感。”

她静静地看着我，眼中闪着光：“李师傅，你知道吗？那天晚上，吃完面后回家的路上，我就暗自决定，一定要和你成为朋友。因为我在这城市打拼这么久，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

“嗯，不图回报地帮助陌生人，即使自己生活也不容易。”

我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对了，现在店里稳定了，你有没有想过......”我有些说不下去，喝了口酒壮胆，“我们俩......”

她低下头，脸更红了：“我们俩怎么了？”

“我是说...我们已经一起奋斗这么多年了，要不......”

“要不什么？”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期待。

“要不...我们去把结婚证办了吧？”我一口气说完，心跳如鼓。

店里安静了一下，张桂芝笑了，眼里有泪：“李师傅，你求婚也太不浪漫了吧？”

“我...我不会那些花架子，”我挠挠头，“但我保证，会像修车一样，认真对你好一辈子。”

“好。”她就说了一个字，眼里全是情。

这时，外面下起了小雨，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一样。但这次，雨里没有着急和怕，只有简单的开心。

出了饭店，我撑开伞，和张桂芝一起走。路过那条小巷，我停下来，看着那个熟悉的地方，好像又看到那个在雨里忙活的自己。

“李师傅，想啥呢？”张桂芝拉着我的胳膊问。

“我在想，要是那天晚上我没帮你修车，现在会怎样。”

她笑了：“可能你还在小巷修车，我还在城里送货吧。”

“是啊，”我点点头，“日子就这样，有时候一个小事，就能把一切都变了。”

“嗯，就像你说的：车有问题总能找到原因，人生呢，拐个弯就不一样了。”

我们看着对方笑了，又往前走。雨小了，天上能看到几颗星星。前面是回家的路，后面是有故事的小巷。现在，我只想好好对待这个和我一起走的人，和我们一起过的简单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