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应对网络风险，多国开始禁止16岁以下未成年人使用社媒。

文/一墨

编辑/漆菲

近段时间，全球刮起一股“禁止未成年人使用社媒”的风气。

当地时间11月26日，欧洲议会以绝对优势票数通过一项不具法律约束力的决议，主张禁止16岁以下未成年人使用社交媒体，除非家长允许。该决议发起人、丹麦议员沙尔德莫斯（Christel Schaldemose）表示，政治家们需要采取行动保护儿童。“这不仅仅是父母的责任，社会也需要挺身而出，确保平台对未成年人足够安全。”

就在三天前，马来西亚政府宣布，自2026年元旦开始，该国16岁以下未成年人将禁止注册及单独浏览社媒。马来西亚通信部长法米（Fahmi Fadzil）表示，该决定旨在应对涉及各年龄层的网络罪案，尤其避免未成年人成为性犯罪案受害者。

马来西亚是继澳大利亚之后，第二个采取类似措施的国家。澳大利亚联邦议会于2024年11月通过法案，禁止16岁以下未成年人使用社媒平台。该法案将于2025年12月10日开始实施。

“作为一名母亲，我对未成年人接触社媒这件事是谨慎支持的，因此不赞成政府全面禁止。”家住吉隆坡的马来西亚华人Kitty（化名）告诉《凤凰周刊》，“我理解政府的出发点是为了保护青少年的心理健康，但如果政策过度，可能会涉及个人隐私等问题。”kitty的孩子目前13岁，正在读初一。她透露，“我的孩子坚决反对这一禁令，认为其干涉了他们的个人权利。”

12岁的马来西亚女孩何欣（化名）极力反对该禁令，认为这样会让自己跟不上时代发展。“如今社媒早就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可通过社媒学习、交流、娱乐，甚至建立自己的社交圈子。这一禁令下去，我们的世界直接少了一扇窗，这样真的好吗？”何欣对《凤凰周刊》表示，“老师或家长完全可以指导青少年规避网络上的诈骗、色情等不良信息，而不需要完全禁止吧。”

青少年暴力事件频发

近来发生的多起校园暴力事件，加速了马来西亚推动未成年人禁用社媒的政策。

10月12日，马来西亚吉打州警方逮捕了4名青少年，其中包括3名中学生，他们涉嫌参与轮奸一名女学生，并在社媒上散布色情材料。据警方调查，今年5月至8月，这4名青少年在吉打州一所学校对这名女学生进行了轮奸，并将这些恶行拍摄成影片传播。

这起案件发生前不久，马六甲州一名初三女生被曝遭到高年级学生的侵害。10月2日，两名犯罪嫌疑人在马六甲州亚罗牙也一所学校内对受害者进行轮奸，另有两人旁观了整个过程，并录下性侵视频散布到社媒上。

同月发生的未成年人杀人事件更是令人发指。10月14日，雪兰莪州一名14岁男孩在校园厕所内将一名16岁女学生刺死。受害者母亲透露，受害者从脖子到大腿遭受了200多处刺伤。目击者称，“嫌疑人当时拿着刀，把受害者挟持在厕所里，反复往受害者身上扎刀。”杀死受害者后，嫌疑人又持械追赶其他学生。

经调查，嫌疑人迷恋受害者，但从未表达过自己的感情，受害者对嫌疑人的感情亦毫不知情。而在嫌疑人带入校园的刀具中，有两把写有两名美国校园凶杀案枪手的名字。这些刀具是从网上购买的，警方正在追查这些网络平台。

◆10月14日，在雪兰莪州一所中学，一名16岁女学生被一名14岁男孩用刀捅死。

雪兰莪州警察总长沙泽利（Shazeli Kahar）认为嫌疑人案发时情绪不稳定，沉迷社媒恐怕是导致其犯罪的因素之一。事后，嫌疑人的父亲称他一向是个安静内向的孩子，在家很少说话。

2024年，12岁澳大利亚女孩阿迪尔（Adiel Boyd）之死同样与社媒紧密相关。阿迪尔的母亲称，女儿成绩优异，会演奏多种乐器，讲三种语言，性格善良。然而，这些“优秀”招来了同学的嫉妒，使得阿迪尔长期在社媒上遭到霸凌，最终不堪重负，于2024年12月29日选择自杀。

阿迪尔的母亲由此意识到社媒的危险性。她坦言，平时想要监控阿迪尔的网络互动非常困难。“孩子沉迷于社媒，对父母而言它是最危险的工具。”

◆澳大利亚女孩阿迪尔长期遭受网络骚扰，最终自杀身亡。

类似悲剧同样发生在美国。去年5月5日，来自印第安纳州的10岁男孩萨米（Sammy Teusch）因在学校遭到霸凌而选择自杀。他的家人透露，霸凌最初源于嘲笑萨米的眼镜和牙齿，之后升级为肢体暴力。这种霸凌还蔓延到社媒上，萨米收到不少威胁短信。

在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看来，年轻人对社媒不受控制的使用是其中大多数案件的原因。“我要求内阁部长们在每周的会议上考虑更严格的社媒使用措施。”安瓦尔说，“当然，责任归于家长和学校，但几乎所有这些问题都源于（不受控制地）使用手机和社媒。”尽管深知会招致不同声音，安瓦尔依旧坚持必须对社媒的使用采取行动。

2023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报告显示，12岁至17岁的马来西亚网民中，有4%的人曾遭遇网络性剥削，包括敲诈勒索和非自愿图像传播。2022年的另一项研究显示，马来西亚约三成青少年曾遭受网络欺凌，2021年时有超过七成学生接触过色情内容。

多国采取限制措施

马来西亚政府一直在努力消除社媒对年轻人的副作用。截至11月20日，马来西亚通信及多媒体委员会主办的“网络安全运动”超额完成任务，达到覆盖8000所学府的目标。过去一年，只要用户数量达到800万人次的社媒平台，都需要取得马来西亚政府的营运许可。这些平台必须严格实施年龄验证、内容安全措施和透明度规则。

针对如何查验社媒使用者的身份，马来西亚通信部长法米指出，政府考虑强制要求社媒运营商实施电子身份验证（eKYC），包括规定社媒使用者必须以护照、身份证或国家数码身份（MyDigital ID）创建账号。他透露，政府亦在构思效仿澳大利亚等国的执法机制，实施“一刀切”的年龄限制。

去年11月，澳大利亚议会通过《2024网络安全（社交媒体最低年龄）修正案》，禁止16岁以下人群使用脸书、X、Instagram等社媒平台。该法案将于今年12月10日正式生效，它要求上述平台须采取“合理措施”以阻止未成年人使用，并必须使用年龄验证技术，但没有指定使用哪一种。

澳大利亚政府曾委托相关机构调查，结果显示，96%的10岁至15岁儿童平时会使用社媒，其中七成接触过有害内容，包括厌女内容、打斗影片，以及鼓吹厌食症和自杀等。

这让一些网络游戏平台压力陡增。为避免未来被纳入禁令中，Roblox和Discord等网游平台近来陆续在部分功能上加入年龄检查。澳政府称，将持续检视禁令名单。

◆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誓言要让儿童远离电子设备，多参与运动。

欧洲国家亦积极通过相关措施，限制青少年使用屏幕时间或避免接触有害内容。英国于今年7月推出新规：如果互联网公司未能采取措施保护青少年免受非法和有害内容的侵害，将面临巨额罚款；自2018年起，比利时规定未经父母许可，年满13周岁的儿童不能独立创建社媒账号；法国于2023年颁布法律，要求15岁以下未成年人开设社媒账号必须获得家长同意，但法案因技术问题尚未完全落实；德国明确规定13至16岁青少年使用社媒须经家长许可；丹麦11月7日宣布，将禁止15岁以下青少年使用社媒。

在中国，未成年人同样面临网络安全风险带来的欺诈、欺凌、性侵等问题。截至2024年底，中国未成年网民规模已经突破1.96亿，未成年人互联网普及率已达97.3%。

中国为此发布《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并且推行较为严苛的防沉迷政策，但实践中仍暴露出不少漏洞。2024年8月的一份调研数据显示，超八成受访未成年人周末及节假日玩网络游戏时间都超过了国家规定，其中，使用他人身份信息进行认证的有849人，占比77%。全国政协委员陈伟志因此呼吁，应借鉴部分发达国家禁止16岁以下未成年人使用社交媒体的做法，出台类似规定，加强对未成年人的网络保护。

执行禁令面临挑战

欧洲议会最近通过的决议虽然不具备法律约束力，但被视为对欧盟立法进程的重要推动。决议要求网络平台在未成年人使用时默认禁用成瘾性功能，包括无限滚动（用户下滑时持续加载内容）、视频自动播放、过量推送通知以及重复使用网站的奖励机制。

欧洲议会同时要求欧盟追究科技公司首席执行官的个人责任。匈牙利中右翼议员多拉·戴维德提出，若平台持续违反欧盟的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款，马克·扎克伯格与埃隆·马斯克等科技巨头大佬将直接承担法律责任。值得注意的是，戴维德曾任职于扎克伯格创办的Meta公司。

据悉，欧盟委员会已开始研究澳大利亚推行的社媒禁令。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表示，将密切关注澳大利亚政策的实施效果。她曾公开谴责“算法利用儿童心理弱点蓄意制造成瘾行为”，并指出家长在面对“科技巨头如潮水般涌入家庭的产品时深感无力”。

面对澳大利亚来势迅猛的社媒禁令，Meta宣布，从12月4日起，澳大利亚未满16岁的民众将无法使用脸书和Instagram。官方数据显示，澳大利亚13岁至15岁的群体中，约有35万个Instagram账号以及15万个脸书账号。

Snap、TikTok和Kick等科技巨头尽管尚未公布具体应对措施，但都表示将遵守禁令。不过Meta宣称，“我们认同澳政府创造安全、适龄网络体验的目标，但切断青少年与朋友和社群的联系，并非解决之道。”TikTok亦警告，这项“一刀切”的年龄禁令可能带来一连串意料不到的后果。

10月14日，在澳大利亚参议院的听证会上，YouTube公共部门资深经理洛德（Rachel Lord）表示，虽然该禁令的初衷良好，但执行起来恐怕会出现不良后果，尤其失去家长监护控制、内容过滤等关键安全功能，反而可能让未成年人陷入更大风险。

原本YouTube不在澳政府的这一禁令中，但在其他竞争对手的投诉下，最终没能逃脱。对此，YouTube坚称自己并非社媒，而是影片分享和学习资源的平台，并声称要对澳政府旨在取消该平台豁免权的举措采取法律行动。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对此回应称，社媒给孩子们造成了伤害，政府不接受“技术公司的恐吓”。

◆原本YouTube不在澳政府的社媒禁令名单中，但在其他竞争对手的投诉下，最终没能逃脱。

只是，这一禁令在执行上将面临挑战。澳大利亚政府委托的一项研究报告显示，没有任何单一技术方案可以完全无误地验证年龄，对女性的准确度尤其低。在测试中，甚至出现15岁青少年被误判为20岁至30多岁的情况。另有研究发现，面部识别软件在识别亚裔或非裔美国人面孔时效果较差。此外，一些儿童为了绕过限制，会通过填报虚假的出生日期，或使用父母的身份证乃至虚拟私人网络（VPN）创建账号，这无疑加大了管理难度。一些批评人士亦对社媒为验证用户年龄而需要大规模收集和储存数据从而造成数据滥用而表示担忧。

◆ 不少年轻人表示，想绕过面部扫描年龄验证技术很容易。

网红计划搬离澳大利亚

尽管澳大利亚政府声称禁令受到很多家长的欢迎，但许多残障人士、内容创作者及青少年权益倡导者等群体对其可能带来的后果深感担忧。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澳大利亚分会表示，澳政府提出的改革方案“无法解决年轻人面临的网络问题”。该机构在声明中指出，“社媒具有诸多积极作用，例如教育功能和维系友谊。我们认为更重要的是提升社媒平台的安全性，并倾听年轻人的心声，确保改革措施切实有效。”

“在我的家庭里，孩子的设备、账号和使用时间都在家长监管之下，我们也长期保持沟通。”Kitty说，“我更倾向于认为青少年出现问题的根本责任在于父母，这不是单靠封禁平台就能解决的。”

“平台的确存在算法和内容风险，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我认为更理想的方式是：平台加强分级与内容过滤、政府制定透明且比例适当的政策，以及让家长承担起真正的监护责任。”Kitty进一步指出，只有这样才不会把所有复杂的社会问题简化成“只靠一条禁令解决”。

居住在达尔文的14岁难民侯赛因（Tereza Hussein）认为，社媒禁令将使她无法与奶奶联系。她出生于非洲的刚果民主共和国，曾在马拉维难民营生活过，9岁起定居澳大利亚。“社媒是我唯一能和奶奶进行联系的方式。”侯赛因说，“这将使我的生活发生巨大变化，因为我很难再与非洲的亲友交谈。”

何欣同样担心政府的社媒禁令会影响到自己使用Whatsapp，因为母亲在外地工作，她依靠Whatsapp与其保持联系。

“如果失去社媒，我会感到更孤立。”来自悉尼的14岁男孩基奥科（Ben Kioko）坦言，“由于我患有焦虑、抑郁等心理疾病，这将让我的病情恶化，亦可能对我的生活造成长期影响。”基奥科自称患有自闭症，同时是LGBTQ+群体中的一员。

在15岁澳大利亚女孩雷恩（Wren Alfaro）看来，社媒一直是她的生命线。雷恩行走困难，患有慢性疲劳、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和自闭症。通过Instagram，她找到了能分享相似经历的社群，建立起真实且安全的友谊网络。“有些日子我连学校都去不了，社媒是我唯一能和外界相处的方式。”雷恩说，一旦禁令开始执行，她可能被迫与线上社区失联。

◆对15岁的澳大利亚女孩雷恩来说，社媒成了她的生命线。

社媒的内容创作者亦面临严峻挑战，有些人因担心流量受损，开始计划迁往海外。据路透社披露，澳大利亚社媒行业年收入估计能达到90亿澳元（约合414.5亿元人民币）。受访的从业者无法预计受禁令影响后的具体损失，但一致认为这可能会导致广告投放和浏览量的下降。

格里菲斯大学社媒研究员格兰瑟姆（Susan Grantham）指出，YouTube创作者可能会受到严重冲击。“若采取‘一刀切’的方式关停所有账号，网红经济会瞬间遭受重创。”

◆悉尼一名10岁女孩正在观看YouTube视频。

YouTube网红巴克莱（Jordan Barclay）来自澳大利亚。他在23岁时创立了价值5000万美元的游戏制作公司，目前拥有2300万订阅用户。巴克莱表示，他旗下公司Spawnpoint Media原本向乐高和微软等公司兜售广告，但随着社媒禁令临近，客户对合作的兴趣有所下降。

因此，巴克莱考虑将公司搬离澳大利亚。他声称，美国可能是选项之一，因为当地市场的法律环境和政策对其更为有利。

澳大利亚学术机构“网红民族志研究实验室”（IERLab）主任阿比丁（Crystal Abidin）指出，那些以16岁以下儿童为主角进行内容创作的人，他们的职业前景尤为堪忧。

倘若过去有年龄限制，澳大利亚“6号新闻台”创始人、18岁的普格利西（Leo Puglisi）恐难有如今的地位。2019年，11岁的普格利西开始报道当地新闻，并将相关视频发布到YouTube上。14岁时，他还成功采访了时任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

“6号新闻台”团队由10名青少年记者组成，目前在YouTube上拥有超过35000名订阅者。普格利西担心，随着YouTube被纳入社媒禁令名单，青少年将失去像他那样年少成名的机会。

◆普格利西在其创立的澳大利亚“6号新闻台”播报新闻。

在悉尼西部一家名叫“House of Lim”的食品摊，15岁的店主赫里克斯林（Dimi Heryxlim）通过发布放学后在厨房工作的视频，积累了一批粉丝。他坦言，失去TikTok和Instagram账号后，他的生意可能会一落千丈，因为有些顾客是因为看到视频才光顾这家店铺的。赫里克斯林说，禁令一旦实施，他只能等到16岁时再回归平台，“如果找不回我的账号，我就再注册一个新账号，一切从头开始。”

◆15岁的赫里克斯林在社媒上分享他经营小吃摊的日常。

排版 /刘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