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毒题”事件，折射出的正是眼下一些行业的异化。如何惩治如何减少类似事件，是摆在教培机构、教育单位以及教育主管部门面前的一道考题

文｜陈娉舒

前一阵，某教育培训平台上的一道物理题，点燃全网的愤怒。

题目以“学生受地球引力影响而不慎做自由落体运动”为场景案例。“生命可以轮回，高考只有一次。在内卷的大背景下，有不少学生受地球引力影响而不慎做自由落体运动。现有一质量为60kg的普通高中生从11层自由落下，不计空气阻力。求该学生下落的平均速度。”

鲜活生命的消逝，被冰冷文字编排成力学应用题。题干中，每一个字都透着轻佻与冷血。

题目的截屏被网友发至各社交平台，舆论哗然。很多人第一反应是——P的假图吧？

然而，善良人们被事实狠狠掴了一巴掌——题目确凿存在于该平台。

很快，平台下架该题目。但追查问责等工作，截至笔者11月18日发稿时，未见实质性进展。

网友感慨，“这是我见过的最恶毒的题。”但事实上，“恶毒”二字，远不足以承载公众的愤怒，远远不能掩盖此事折射出的问题种种。

青少年自杀是严重的全球性公共卫生问题。世卫组织披露，全球每年约有100万人死于自杀，自杀未遂者为此数字的10倍至20倍。就全球范围而言，自杀在各种死因排序中居第13位。在中国，自杀已成为国人的第5位死因，是15岁至34岁人群的第一大死因。据北京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统计，中国每年有28.7万人自杀，200万人自杀未遂，每两分钟就有1人自杀、8人自杀未遂。

与此同时，中科院心理所的最新数据表明，我国青少年抑郁筛出率为24.6%，青少年心理障碍患病率为17.5%——就是说，我国几乎每5个青少年儿童就有1个心理问题严重到需看精神病医生、服药治疗的程度。在近期一个公开讲座中，心理临床专家徐凯文透露，甚至有精神科的学术泰斗，门诊值班工作到凌晨1点——只因为，上门求医的青少年患者络绎不绝。

自杀、抑郁，无论于哪个国家，从来都是社会痛点。“史上最毒题”以社会痛点入题，以轻佻口吻对悲剧加以娱乐化解构，对生命价值赤裸裸贬损，严重挑战了社会伦理底线。

“史上最毒题”的开头同样离谱，“生命可以轮回，高考只有一次”，12个字，颠倒黑白，扭曲事实，教唆死亡。

据披露，涉事教育培训机构成立以来，累计激活用户设备超8亿，月活跃用户达1.7亿。往少说，这里面的青少年用户也得占一半，“学生自杀”被入题，涉世未深者，看到此题，会不会也将自己视为无足轻重、可随意坠落的物品？就说，为人父母者，谁没有类似担忧？

“学之染人，甚于丹青。”所谓教育，从来都不仅仅是简单的公式推导、知识点填塞，而是帮助每一个宝贵的生命增加幸福感。题目是教育产品，教育产品不是普通产品，它面向受教育者，教授、传递的是导向，是观念。题目所用材料，无论励志故事，还是百科知识，抑或是生活场景，所形成的题干情境，于潜移默化间，影响着受教育者的认知。

而当教育产品将心理危机包装成力学应用题，把悲剧简化成冰冷数据，人间至痛，被消费了，教育进程中的主角——人，活生生“被杀”了，教育本质被严重背离。

如此毫无人性的胡说八道，从出题、审题到平台发布，竟然一路畅通，其间审核把关的环节链条，在哪儿？还是参与审核者个个价值观缺位？对此，公众有权利追问到底，查清“史上最毒题”的来龙去脉，尽快完善升级审核机制，堵住漏洞。

“史上最毒题”风波并非独例。这几年，借助时代风口，一些教育服务类平台集聚了海量用户和可观的商业效益，但也时常爆出不良内容散布风波。某教培机构旗下一款儿歌App曾因开屏跳出低俗广告而引发争议，平台同样以“审核疏漏”作为解释。

应该看到，与“史上最毒题”事件一样，无视生活意义、轻视生命价值的现象，近年并不鲜见。比如，当下很多地方，一些学校、机构，推崇所谓的“励志教育”，“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于是，很多学校，高中生清晨五六点必须到校学习，全天紧锣密鼓马不停蹄，吃饭靠冲锋陷阵，上厕所时间几无，晚上集体晚自习，九十点离校就算早。一周仅放假半天，整理个人内务都不够，观察生活、了解世界、正常社交、置换情绪等等人类生活基本内容，无从谈起。

不仅高中生。一些学校的初中生也被要求清晨六点到校，夜里赶作业到子夜凌晨。甚至有的小学生赶作业到深夜11点，幼儿园大班娃有作业忙打卡，也都不再是个案。此类现象，在各种社交平台，在很多省市的大型家长群，屡被吐槽。对此，心理专家指出，当睡眠与户外活动时间的基本量都无法保证，青少年心理健康也就成空话一句。

应试教育，升学，已成当下众多青少年不得不面对的人生指挥棒。指挥棒之下，普通家庭无力逃避，太多家长被裹挟其中，太多老师肩扛升学KPI压力——带出几名清北娃，几名“985娃”，几名“211娃”……成了很多地方的教师业绩考核指标。

与此同时，基础教育的考试难度则一天天在拔高。比如，近日结束的某一线城市某教育强区的初三期中考试，包括很多日常成绩名列前茅的孩子，都被数学难哭了，有孩子一天能哭上几次，有数学老师吐槽试卷难度变态……而事实上，这也远非个例。“学一粒沙，考撒哈拉”“教你做蛋炒饭，考你做满汉全席”等“学考分裂”的教育现象，这些年愈演愈烈。

家长老师唯恐孩子们分数不够好，于是布置给孩子的练习任务，越来越多，越来越难。全社会的迷茫、困顿与焦虑，最后一环的接棒者，竟然是孩子。基础教育的内卷，一天天在强化、低龄化、扩大化，则势必为各种课外教育产品的大规模催生、校外教育培训平台的扩张，煽风添火加油——这一切，相辅相成，互为底层逻辑。

针对内地基础教育阶段越来越卷的情势，有识之士年年疾呼“救救孩子”。最近，被万千家长点赞的呼吁，来自中科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李亚栋。他建议，教育要解放人，要整体降低高考难度，眼下在中学阶段“虚拔”，导致基础教育很卷，容易让学生失去学习兴趣。

而每个人，每个单位，时间、专注方向都是有限，当“考出学科高分”成为学生、家长、教师等教育参与者的“生命线”，那么，爱自己、爱他人、爱生活、爱世界等生命教育，就极易沦为宣传墙上的标语、讲话稿中的套话。珍视生命、热爱生活、尊重他人等基本伦理的塑造，于“教育”这一超级大工程中，就极易沦为“不上课、不考试、不计分、不用复习的副科”。

当“学生坠楼”成为命题素材，当“清北人师”（清华、北大、人大、北师大）等升学率成为办学勋章，教育本质被一点点侵蚀，教育生态呈一天天病变，类似“史上最毒题”等“豆腐渣工程”的出现，也就不足为奇。

“史上最毒题”事件，折射出的正是眼下一些行业的异化。如何惩治如何减少类似事件，是摆在教培机构、教育单位以及教育主管部门面前的一道考题。公众正等着他们交出答案。

而同时，我们身为“教育”的亿万参与者之一，是不是也应该问问自己：你给自己，给孩子，给周遭的亲朋好友，又带去怎样的生命教育。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编辑：许瑶）

责编 | 陈湘

封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