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我就醒了。
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城市还在沉睡。
我却毫无睡意,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激动得砰砰跳。
我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再次检查那个早就打包好的行李箱。
给孙子新买的防风冲锋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上面。
给儿子程阳和儿媳王婧准备的防高反药,用小塑料袋分装好,贴了标签。
还有我的贴身小包,里面放着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是五万块现金。
是我特意去银行取出来的,崭新的钞票,捆得结结实实。
我盘算着,这趟川西自驾游,吃住行,都从这里出。
剩下的,就让他们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一辈子节俭,舍不得吃穿,但为了儿子一家,我什么都舍得。
这是我退休后,第一次像样的长途旅行。
还是和我最爱的儿子一家。
光是想想,嘴角的笑就收不住。
“嗡嗡——”
手机在桌上振动起来。
是程阳打来的。
我赶紧接起,压着声音里的兴奋。
“喂,阳阳。”
“妈,我们到楼下了,你下来吧!”
儿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欢快,像淬了蜜。
“好,好,我马上就来!”
我挂了电话,最后一次环顾这个小小的家,拎起箱子,心里充满了对那片雪域高原的向往。
我以为我的满心欢喜,能换来一场期待已久的天伦之乐。
却没想到,下楼的路,成了我从幻想到现实的冰冷一跃。
我拖着行李箱走到楼下,一眼就看到了儿子的白色SUV。
车洗得干干净净,在晨光里反着光。
程阳看到我,立刻下车,快步走过来想接我的行李。
“妈,我来。”
我笑着摆摆手:“不重,我自己来。”
我绕到车后,自己拉开后座车门,准备把箱子放进去。
就是这一眼,我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副驾驶座上,赫然坐着我的亲家母,张桂芬。
她化着比平时更精致的妆,嘴唇涂得鲜红,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半张脸。
她正侧着身子,指挥儿媳王婧给她调整座椅角度。
“再往后一点,对,就这样。”
王婧一边小心翼翼地按着调节钮,一边柔声说:“妈,这样舒服吗?我给你带了好多补水面膜,那边干,你晚上得敷一片。”
“知道了,你这孩子就是细心。”
两个人,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到来。
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根本没放在心上。
车门大开着,冷风灌了进来,也灌进了我的心里。
程阳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和尴尬。
他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做贼。
“妈,那个……王婧说她妈一个人在家也无聊,就……就一起了,热闹。”
热闹?
我看着张桂芬那理所当然、仿佛女主人般的姿态。
再看看儿子那躲闪的眼神。
心里像被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狠狠扎了一下。
车门拉开的瞬间,我看到的不是热闹,是拥挤。
拥挤到,连我的位置,都没有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闷得发疼。
但我脸上,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我不能在楼下,在我儿子面前,和他们闹起来。
我顺手,“砰”地一声,关上了后座的车门。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车里的两个人转过头来。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
我一拍脑门,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出门太急,家里的燃气总阀好像忘关了。”
“这可不行,安全第一。”
我话说得又快又急,不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
程阳急了:“妈,那我陪你上去看看。”
“不用!”
我立刻按住他的胳膊,力气用得有点大。
“你们赶紧出发吧,别耽误了预定的酒店。我上去关了阀门,马上就下来,打个车就追上你们了,没多远。”
王婧终于开了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妈,那你快点啊,我们在前面服务区等你。”
张桂芬自始至终,连头都没回一下,只是透过后视镜,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我笑着朝他们挥挥手,像一个真正慈祥和蔼的长辈。
“去吧去吧,路上开慢点。”
我转身,迈着步子,走进单元门。
脚步不快,但我能感觉到,背后儿子的目光如芒在刺。
电梯门缓缓关上的刹那,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
眼泪,不受控制地,一串串滚了下来。
我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的体面,在转身之后,碎了一地。
原来,成年人的崩溃,真的只在一瞬间。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出发前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客厅,此刻显得格外讽刺。
我把行李箱扔在玄关,走到餐桌旁,重重地坐下。
那个装着五万块现金的牛皮纸袋,还静静地躺在桌上。
我伸出手,摸着它,像摸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心里翻江倒海,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去年我过生日,花了大半个月的退休金,给自己买了条细细的金手链。
想着辛苦了一辈子,也该犒劳一下自己。
结果家庭聚餐时,王婧看见了,拉着我的手夸个不停。
饭后,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妈,我妈属马,人家说属马的戴金饰最旺财了,你看……”
我还能说什么?
我亲手把那条我只戴了不到三小时的手链,摘下来,放到了她的手心。
第二天,我就在张桂芬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她戴着我的手链接连九张的自拍,配文是:“还是女儿女婿最孝顺。”
我给孙子报的那个昂贵的进口早教班,一学期一万二。
我省吃俭用掏的钱。
结果每次去接孙子,老师都对着一起来的张桂芬猛夸:“奶奶,您真会教育孩子,这孩子逻辑思维太强了。”
张桂芬也就乐呵呵地全盘接受,仿佛孙子的优秀,全是她的功劳。
她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在这个由我出钱构建的家里,我只是个提供物质支持的“外人”。
而她,才是众星捧月的主角。
原来我的付出,就像扔进大海的石头,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只能给别人家的船,垫一垫航道。
“嗡嗡——”
手机又响了,还是程阳。
我划开接听,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很嘈杂,有风声,有车声。
他应该是已经上了高速。
“妈,你燃气关了吗?怎么还不出来?我们都在第一个服务区等你呢。”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不去了。”
“你们玩得开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程阳的声音猛地拔高。
“妈!你又怎么了?为这点小事至于吗?”
“我都跟王婧吵了一架了!你能不能别让我为难?”
他话音刚落,一个尖利的女声就插了进来,是王婧。
“程阳你跟谁俩呢!我妈愿意跟我们出来是给我们面子!你妈也太小心眼了吧!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她至于闹成这样吗?”
听着这番话,我气得笑出了声。
我没等程阳再开口,直接打断他。
“程阳,你和你岳母、你老婆、你儿子,正好一家四口,坐一辆车刚刚好。”
“玩得开心点。”
“钱要是不够了,跟妈说。”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拉黑了他的号码。
我不是小心眼。
我只是不想再当那个永远被忽略、被牺牲、被当成理所当然的“眼”。
我不是在赌气,我只是在清醒。
当你的付出被当成理所当然的麻烦时,及时止损是唯一的出路。
第二天晚上,我刚吃完一碗清汤挂面的晚饭,门铃就响了。
我以为是推销的,没想理会。
可门铃锲而不舍地响着。
我走到门后,从猫眼里一看,竟然是程阳和王婧。
他们不是去川西了吗?怎么一天就回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程阳一脸疲惫,王婧的脸色也不好看,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
一进门,王婧就把手里拎着的几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重重地放在餐桌上。
“妈,这是给你买的牦牛肉干和羊绒披肩,你别生气了。”
她的语气硬邦邦的,听不出一点歉意。
程阳跟着唉声叹气:“妈,我们就玩了一天,连个景点都没去就回来了,你这样我们哪有心情玩啊?”
我看着他们俩,一言不发。
我倒想看看,他们这场戏,要怎么唱下去。
王婧见我没反应,拉开椅子坐下,开始了她的表演。
“妈,我承认,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没提前跟您说我妈也去。”
“可我妈她身体不好,高血压心脏病,医生说要多保持心情愉快。”
“她就想趁着自己还能走动,多出去看看世界。”
“我们做儿女的,满足她这点小小心愿,又怎么了?”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你也是当妈的,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这个当女儿的心情呢?”
好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就这么轻飘飘地扣在了我的头上。
道德绑架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总是披着“为你着想”的外衣,逼你吞下最苦的药。
我看着王婧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里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体谅?
我冷笑一声,转身走进卧室。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文件夹。
我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银行转账凭证的复印件,“啪”地一声,摔在王婧面前的桌子上。
纸张散开,上面的数字黑白分明。
“体谅?”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王婧,你跟我谈体谅?”
“你们结婚时,我卖掉自己住了半辈子的三居室,换成现在这个一居两散的老破小。”
“拿出八十万,一分不差,给你们付了婚房的首付。”
“你倒是说说,你妈出了多少?五万块的家电,对吗?”
王婧的脸色,瞬间白了。
我没有停。
“孙子出生后,我一天没歇,带了整整三年,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跟你们要过一分钱的工资吗?”
“你妈呢?隔三差五地过来,抱一抱,亲一亲,拍张照片发个朋友圈,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最美外婆’。”
“现在,我拿出我自己的五万块养老钱,就想跟着你们出去玩一次,你都要带上你妈来占我的位置,挤兑我走。”
“你现在坐在这里,让我体谅你?”
程阳的脸也白了,他站起来,想来拉我的手。
“妈,妈你别说了……都、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怎么还把这些旧账翻出来?”
我甩开他的手,直视着他。
“旧账之所以是旧账,是因为当初没人给我一个公道。”
“现在翻出来,不是为了计较,而是为了告诉你们。”
“我不是记性不好,只是以前,我不想撕破这张脸!”
就在我们激烈争吵的时候,王婧的手机响了。
是张桂芬打来的视频电话。
王婧按了接听,还顺手点了免提。
张桂芬那张涂脂抹粉的脸,立刻出现在屏幕上。
她好像算准了时间,一开口就带着哭腔。
“婧婧啊,是不是我让你婆婆不高兴了?都怪我,都怪我,我就不该跟着你们去,让你婆婆受委屈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你快,快替我跟你婆婆道个歉,可千万别为了我这点小事,影响你们小两口的家庭和睦啊。”
她演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个深明大义的好长辈。
可话锋一转,她立刻露出了狐狸尾巴。
“对了,婧婧,你弟弟王强看中的那套婚房,首付还差二十万。”
“他对象说了,首付凑不齐,这婚就结不成。”
“你跟程阳商量一下,看看你婆婆当初给你们的那八十万里,能不能……能不能先挪出来,借给我们周转一下?”
“反正都是一家人,亲家母那么大方,肯定不会不同意的,对吧?”
我听着手机里那虚伪又贪婪的声音,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鸠占鹊巢,她不满足。
现在,她是想把我的窝都给整个端了!
有些人的贪婪就像无底洞,你用血汗填进去,她只会嫌你的血不够热,汗不够咸。
视频电话挂断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婧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程阳。
“老公……我弟……我弟他就差这点钱了,不然他这婚事都可能黄了……”
“我爸妈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不管他啊……”
程阳被她哭得满头大汗,六神无主。
他看看哭泣的妻子,又看看面沉如水的我。
他那张脸上,充满了恳求和挣扎,像被两股力量来回撕扯。
最后,他一咬牙,一跺脚,仿佛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